岱宗夫怎么？——重读《望岳》

刘摩诃

“岱宗夫怎么？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的《望岳》，是万口传诵之作。古来的解释，都把本诗理解为站立在山外的某处眺望。讽咏多年，我其实不觉得这个解释有何不妥。直到某天，我骤然触电一般想到，诗人所写，会不会并不是呆立一处的张望，而是在风尘旅途之上、朝朝暮暮之间的凝望呢？一旦开始这样想，诗歌便越读越生出更多意趣来。

诗歌首二句采取自问自答的方式，聚焦于望山，原本很清楚，关键是次句怎么理解。宋朝《分门集注杜工部诗》中引师氏

疑难之一，“未了”是一个动态的表达，暗示着持续以及扩张，充溢流动性。这个流动是真正的还是想象中的？疑难之二，后面“阴阳割昏晓”，形容山之高大，隔绝日光，所以山南山北有昏晓明暗之别。同时写到山南山北，似乎诗人的眼光也是流动的。那这个流动是真正的呢，还是想象的呢？疑难之三，颈联表现了时间的流动。“荡胸”句写的是晨景，朝云出岫，足以荡涤心胸，次句归鸟入望，显然已经是傍晚。清朝吴见思《杜诗论文》便说：“天际层云之晓生，凝望精专，直至暮天归鸟而后止耳。”诗人又真的如吴氏所言从早到晚呆望了一终日，还是在想象中望？一终日这样遥望，不知道诗人的脖子会不会抗议酸疼，头脑会不会埋怨无聊？所以应当像明人王嗣奭《杜臆》中理解的“公身在岳麓而神游岳顶”吗？如果取立望的解释，固然王氏之说最为合理。这时候，回到疑难一以及二，诗人也都是站在那里想象着山势的未了以及阴阳的分隔，而并不是亲眼所见。加之最后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其实整首诗所写，都是因望岳所引发的想象，是揣想而非实景。这时候，“望岳”的“望”便成为了一眼看过以后的无尽想望，成为了云烟变灭的幻景内视。

上面的理解不能说有什么问题，但还是让我隐隐有些不安。齐鲁的山川田野古朴繁茂，光影在泰山峭拔的山崖上明灭变换，凌晨倾崖而出的白云恍如东海的波澜，归鸟在傍晚时分飞进紫色山峦，这些美妙的景象莫非没有真的进入诗人的眼中，没有给过诗人以无可名状的真实打动吗？想起我自己曾经经体会过的震动。当年本科以及硕士我都在济南读，每一个寒暑假回家，火车先沿京沪线南下到徐州，再沿陇海线折而向西。离开济南不久，泰山就慢慢呈现在车窗外。那种绿皮火车维持着从容的节奏，车速正好可让泰山不紧不慢地逼到面前，直到充塞天地之间，压迫我的呼吸。岱宗夫怎么？

“岱宗夫怎么”，亏得杜甫想出这样妙不可言的诗句来！《韩诗别传》里面有一段文字形容高山，来解释仁者何以“乐山”：“夫山者，万民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万物植焉，飞鸟集焉，走兽休焉，四方益取与焉。出云道风，嵸乎天地之间。天地以成，国家以宁。此仁者所以乐于山也。《诗》曰：‘太山岩岩，鲁邦所瞻。’乐山之谓也。”这吞吐天地的博大，非泰山何以当之。咱们的诗人该怎么表现这类博大？直接堆砌描绘高大、陡峭的形容词，都只会让泰山成为与其他高山一视同仁的山，却没法使它超出于众山之上。唯“夫怎么”这个虚词加疑难词的组合，才能以虚空包容万有。似乎诗人唱叹而出“岱宗”以后，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形容，惟有踌蹰之、感叹之，这踌蹰感叹的情态，全由一个“夫”字体现出来。而“怎么”，是设问，更是感叹自身。而且三个字声音平缓周正，也最能体现博大之感。后来抗清不屈，复周游天下的李长祥在《杜诗编年》中说：“三字精神涵蓄，是整理大山水心眼。三字举目之际，意思周流无限，不是刻划‘望’字，‘望’字精神亦即在此。”究竟是有大气魄大经历的人物，杜诗的伟大，都被他说尽了。这样的诗句不是想出来的，是被天地强迫着喷涌出来的吧！

只是，杜甫莫非并无亲眼望见泰山的博大与神妙，没有由于这博大与神妙而呆若木鸡、嗒焉若丧？他仅仅是在一望之间，就能想象到泰山的千般变化与万壑风云，就能被强迫着唱出“岱宗夫怎么”？我不敢相信。没有久长地、多角度地凝望，没有亲自感受到那无言的震动，是写不出这样从心里涌出的伟大诗篇的。陈贻焮先生《杜甫评传》考证，天宝四载夏天，杜甫来到齐州（今济南）游玩，秋季，他又到鲁郡（今兖州）寻访李白。从济南到兖州，一路南下，跟我从前坐火车的线路一个样，不恰是要沿途与泰山为伴，一路高山在望吗？于是朝见云生而心潮如荡，暮睹鸟归而瞪目欲裂，和那些崖的明，壑的暗，山北的昏霾，山南的光耀，从早到晚，望中在眼，看之不倦。诗人终于脱口而出：岱宗夫怎么！怎么？从北往南，由齐入鲁，沿路望之，那青青山色总在眼中，恍如永久不会消失。

秋季的天空无穷高远寥廓，上摩天穹、下镇地轴的泰山，在这样的季节里无疑显得更为伟大。伟大的存在给予的诱惑也格外伟大。诗人很难不相信，只要他一登绝顶，长啸吐气，天地便会承诺给他一个光明的未来，一个伟大的人生。他能抗拒这个诱惑吗？

二十二年以后的大历二年，垂垂老矣的杜甫暂住在夔州（今重庆奉节）瀼溪西岸的草堂中，后园以后就是绵延的巫山群峰，衰老多病的他却再无登上山颠的可能，于是只能在山脚处略事攀爬。在那里，视线是望不到山外景色的，他只能想象以及回想：“昔我游山东，忆戏东岳阳。穷秋立日观，矫首望八荒。”（《又上后园山脚》）当年，他果然登上了泰山绝顶的日观峰。

光明的未来，杜甫历来不曾经具有，但他得到了一个伟大的人生。人生其实不会生来伟大，惟有当某个时刻，诗人把自己应许给了伟大，他的人生才从此变得伟大起来。这个时刻，就是望岳的那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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