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 鼓手和他的女人

1

阿贵以前的女人无知无识,不知道那句古话,“五黄六月不下河”。那段时间吴家湾一带天天红火辣太阳,除了几个适于游泳的洄水潭,河水已经瘦到不及膝盖。阿贵的女人蹚水过河,到村里的药铺抓了两副中药,然后卷起裤管依旧蹚水回家。

她过河过到一半的时候就死了,不是被晴天霹雳劈死的,而是被上游突发而至的山洪淹死的。吴家湾人把这种大晴天发的山洪叫“干汁水”,但绝对的“干汁水”是不存在的,山洪其实来自上游的暴雨。

阿贵不恨河,那是吴家湾人的母亲河,他恨那场“干汁水”,是它夺走了自己的女人。他深知女人的况味,知道那是一样宝贵的东西。女人一走,阿贵的身份就有些改变,他就成了最凄凉的四类人中的一类——鳏 (guan1)。阿贵鳏而不孤,他有一个女儿,尚在幼年。

阿贵长得歪瓜瘪枣,满脸的褶子,经常肿着眼泡,穿的也邋里邋遢。更要命的是,他弯腰驼背,那是有一年他搭梯子上树摘樱桃落下的残疾。

那次他摘完头顶的樱桃,又看到三点钟方向稍远一点还有一枝更好的,珠圆玉润,红玛瑙似的。他本来可以先下到地上,摆正梯子再摘,可是他嫌那样麻烦,就侧着身子努力去够。

接下来梯子移动了,他惊呼一声“哎呀我的妈呀“,就仰面躺倒在树下的斜坡上。等到三个月后村里人再次见到他,阿贵本来就不挺拔的身体,好像被匠人在火上烤了一烤,弄弯了打算做成别的器物,却终究派不上用场而弃置不用。他游走在村里的土路上,活脱脱一只旱地大虾。

2

吴家湾夹在两道雄哉哉的山梁之间,中间一条窄细的河水。梁子上和河岸边都有人居住,不过水边人家看不起山上人家,说他们一年洗几次脚,全看他们下几次山,过几次河。

梅芳生在梁子上的穷困人家,到了年龄嫁到水边的贫病之家。结婚那天,她身穿一套士林布裤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嫁妆,娘家亲戚也寥寥无几,而且全都灰不溜秋,像刚从火塘里捞出来的洋芋。

梅芳粗手大脚,身坯健硕,看走路的架势是个血气旺盛的女人。所有活计,不管是地里还是家里的,她全都捡得起。她平时与人说话小心翼翼,可是白天在集体干活,与其他生产队员隔得远了,需要大声呼喊沟通配合时,她的嗓门其实也可以很大。

梅芳从前的男人是个病秧子,据说得的是肾炎。那个时候有一句话,叫做“生病基本靠躺,老婆基本靠想”。这男人有实实在在的老婆,他的病在肾透析还闻所未闻的当时却是不治之症。

病男人再不济,也强如死男人。梅芳的男人还在世的时候,虽然病歪歪地做不了重活,甚至连扫地做饭都指望不上,但好歹还是个能喘气和说话的活物。

即使在弥留之际,他像一根老旧的檩条,被白蚁蛀空,成了糟木头,也仍然勉强承受着椽子和瓦片的重量,在大雨倾盆的时候让屋里起码比屋外略微干爽一些。

梅芳的第一次婚姻持续了七八年光景就结束了。他男人撒手西去,使梅芳的身份发生了质的改变,成了最凄凉的四类人中的另一类——寡。她寡而不孤,她有个女儿,也还在幼年。

3

阿贵还有个身份,他是远近有名的丧鼓手。村里有人没了,按规矩要打丧鼓、唱鼓盆歌。阿贵除了自己死了女人那次,在村里其他的葬礼上差不多都是第一鼓手。

丧鼓入夜才打,讲究唱和打结合。唱的内容并不悲伤,主要是三国、水浒、说唐之类。打的则是圆桶形大肚子的羊皮大鼓,每敲一下空气就跟着颤悠悠的,雄浑的声音在夜晚传得很远。

在吴家湾一带,鼓盆歌唱得好的人很少,丧鼓也打得没什么章法,守灵和相帮的人听着听着就昏昏欲睡。可是阿贵的鼓点一响,所有人都睡不着了,全都坐直了身体,心悬到嗓子眼,聚精会神地听。

阿贵当然也参与了为梅芳的男人打丧鼓,而且使出了浑身解数,以致事情过了很久,村里的群众回想起来,还像刚吃了一大片豆豉炒五花肉,齿颊留芬,回味无穷。

那鼓点开始只是咚——咚咚——咚咚咚,犹如一头大象的脚步由远而近,房屋和村众的心也随着震动。随着节奏加快,鼓槌的力道加重,鼓点开始变得密集而急促,仿佛一群野马踩踏着屋瓦奔腾而过。有夸大其词的人还声称,自己的头发被阿贵的鼓点敲得飞了起来。

就在听者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又逐渐轻缓,成为杂花和芳草间惬意的漫步。然后,鼓点的节奏和力道再次拾级而上,成为惊涛骇浪,汹涌地拍打村民的耳鼓,最后像钱塘江的潮头,从巅峰陡然跌落,归于沉寂,只在乌漆墨黑的檩条间留下丝丝余音。

村里的群众刚才听得又紧张又过瘾,这时全都松了一口气,想要表达赞叹的意思,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就齐声骂道,“这狗日的阿贵!”他们鄙视阿贵窝囊瘆人的外貌,却又隐约感觉他带来了某种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4

女娲制造的人类有男有女,这是要他们各司其职。就算梅芳再吃苦耐劳,也毕竟是个女人,不是耕田耙地、伐木背脚的材料。

以前梅芳家请别的男人做这些重活儿,需要梅芳到别人家做双倍工时的轻活儿,比如薅草点豆、割麦插秧,来作为换工。如今梅芳没了男人,反倒有村里的三两个光棍毛遂自荐,主动为她干些重活儿,阿贵就是其中之一。

关于这些光棍和梅芳之间发生的故事,村里有些无法证实的传言。即使这些传言是真的,也大抵符合人性,仅仅可以佐证梅芳生活的艰辛,谁也没有资格评判和指责。不过,经过梅芳和时光的双重淘洗,最后诚心实意留下来与梅芳打平伙的就是阿贵。

那个夜晚阿贵一边为梅芳的男人打丧鼓,一边第一次用既不放肆、也不躲闪的眼神细看梅芳。梅芳身穿丧服,跪在棺椁前,地上垫着装过磷肥的草袋子,神色半是悲戚半是木然。阿贵突然感觉心尖刺痛,像是不小心绊了刺柯,就在鼓槌上加了力道,恶狠狠地对着丧鼓一通敲打。

后来梅芳家就具有了磁力,阿贵得空就像一条没主的狗,摇着尾巴去遛遛转转。梅芳的瓦屋漏雨了,他搭梯上房翻检屋瓦;梅芳的柴禾烧完了,他背起背篓斧子就上了后山;梅芳要杀年猪了,他也必定屁颠颠地赶来,揪猪尾、褪猪毛、烙猪头,翻屎肠,忙前忙后,不亦乐乎。

一天,阿贵又到梅芳家帮忙砍越冬的柴禾。梅芳心知砍柴是个力气活,觉得不能亏待了人家,所以尽管家里并不宽裕,晚饭时也踮起脚做长子,在土灶上有荤有素、有肉有豆地炒了几个菜。

梅芳这样做是要让阿贵第二天能够恢复体力。可是晚饭吃罢,阿贵好像还有力气没有使完。他不像往常一样急着要走,而是在火塘边泡了一缸大叶茶,闷声不响地一边喝茶一边咂烟。

梅芳好歹也是过来人,阿贵巴心巴肝地帮她,想要的是什么她心知肚明。她是生命力旺盛的女人,像一片肥力充足的熟田,不仅适合而且需要一个勤劳的农人,遵照时令节气加以耕耘和灌溉。

5

那天晚上阿贵没有走,而是留了下来,为梅芳演奏了专场鼓乐。

梅芳早就知道阿贵是个鼓手,阿贵为她先前的男人打鼓的那次,她亲耳听到身体近乎畸形的阿贵击打出的强劲鼓点。那时的她忧愁、茫然,却依然感受到音乐震撼人心的力量。她说不出阿贵的鼓乐好在哪里,却为之惊愕、震动、怔忡。日子好像涂了胆汁一样苦涩,阿贵的鼓乐可以暂时让人不觉其苦。

阿贵这次演奏的路数和前次近似,有前奏,有过渡,有起伏,有巅峰。起初淅淅沥沥,后来奔腾澎湃。鼓槌的力道富于变化,每一次敲击都让梅芳心尖战栗,既希望一切快点结束,又渴望一切不要停下。有那么一会儿她感觉身体悬浮起来,后来又像是在咀嚼香喷喷的红烧肉,再后来她看到一片绚烂的云霞,火似地映红了天边。

阿贵也沉迷在自己的鼓乐中,他备受生活摧残的身体迸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为自己的音乐痛楚、愉悦、感激、骄傲。在山村浓稠而纯粹的黑暗中,无声的鼓乐使寒冷的空气开始躁动。夜风呜呜地拂过屋顶,捎来猫儿恋爱的声音,与鼓乐形成合奏。

梅芳开始全身心地响应为她而奏的鼓乐,她感到一种简单、原始、迷醉的快乐。两个轻贱、残缺、孤苦的生命,在鼓乐中逐渐获得圆满,仿佛冬去春来,和暖的春风吹绿了杨柳,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次第怒放,野樱桃像片片红云飘在梁子上。

鼓乐几经跌宕起伏,终于完美收束,戛然而止,梅芳的每一个毛孔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良久,她长叹一声,骂道:“你这狗日的阿贵呀!”。

6

阿贵带着女儿,与梅芳和她女儿合为一家。他们不过是两个农民,差不多迈入了人生的下半场,各自带着未成年的孩子,打算结伴继续活下去而已。他们甚至没有到民政机构办理婚姻登记,或许是觉得活着就够了,凡是无助于活着的东西都属多余。

那时的结婚证弄得像房地契,又像奖状。他们有什么值得奖励呢?那是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他们每天出工劳动,上交公粮,完成国家生猪派购任务。城里人吃着农民种的大米、养的猪肉,却打心底里瞧不起农民。

那时的农民处在社会的底层,而阿贵和梅芳更是底层的底层。相比别家的土坯房,他们的土坯房更黑更暗。在村办的小学里,他们的孩子常常受欺负。村里人多势众的生产队的孩子,会把阿贵和梅芳的名字编成顺口溜念,两个小女孩听着就像恶毒的咒语。可是一回到家里,她们似乎就忘掉了那些不愉快,提着竹篮下到地里打猪草去了。

太阳东升西坠,阿贵和梅芳也晨兴夕归,他们年复一年地过着卑微的日子,卑微的日子里一定也有卑微的快乐,阿贵也一定会不定期地为梅芳举行鼓乐音乐会。村里的群众从来没有看见他俩吵架,也没有看见阿贵像别的男人一样,挥拳向比自己弱小的老婆彰显力量。

然而,和千千万万普通农民一样,他们的生活终归是平淡无奇的。如果将他们的一生拍成电影,现代人开着十倍速,打着呵欠,可能半个小时就能看完,不会留下任何印象。

阿贵和梅芳没有再生儿育女。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读完初中就回家务农,再先后嫁到了村里人所谓的“外头”,也就是县城的郊区。她们分别生下一个儿子,国家就不让生了。一来二去阿贵和梅芳就老了,出嫁的女儿忙着自己的生活,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家看一眼父母或继父母,顺便从家中带走谷仓里储存的老腊肉,以及一些地里的出产之物。

两个小外孙不嫌弃吴家湾贫穷落后,反倒认为这里比“外头”更好。后来上了小学,每到寒暑假就回村里玩。夏天这里比“外头”凉爽,可以逮“亮子”(蝉),捉萤火虫,摸鱼捞虾,下河游泳,打水漂。村里没什么特产,可是也不缺少桃、李、杏、枣,还有酸酸的“羊奶子”,涩涩的“枕头果”。到了冬天玩场就少一点,但是也可以在稻场上抽陀螺,到宽敞的地方玩弓箭,在火塘里烧红薯和洋芋。

看着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阿贵和梅芳感到满足。有时兴致上来,阿贵甚至会教小外孙打丧鼓的手法,用细柴棍敲打一只破搪瓷盆,叮叮当当居然也有板有眼。

7

太阳和月亮每天越过吴家湾的天空,在东西两道山梁之间往来穿梭,编织着永恒的时光之网。阿贵和梅芳却义无反顾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生命力似乎更旺盛的梅芳居然走在了前头。她开始咯血,这不是头痛脑热的小毛病,村卫生室没有能力医治,就让她赶快转到县城的医院。她得的是什么病,村里人也说不清。倘若她还年轻,那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她毕竟日薄西山,所有的器官已经衰朽。

县城医院的医生为梅芳开了药,花花绿绿好几瓶,让阿贵带她回家去吃,梅芳就知道医生已经放弃了治疗。她在这世上还可留恋的东西,可能是小外孙,也可能是阿贵,就哀求道,“医生,你给我看,我有钱呢!”医生说,“回家吃药也一样,也能好的。”然后就去了别的病房。

梅芳回到家里一个星期就死了。她是命好,有阿贵为她安排后事。女儿和外孙都来了,丧鼓也打了一整宿。梅芳的前夫死去几十年,已经化为白骨尘土,她早已习惯了阿贵,就像用惯了一把趁手的锄头。她临死前交代,不要和前夫埋在一起,而要另选一处埋葬,让阿贵以后和她继续搭伴。

人活着的时候,尚且身不由己,又何况死后呢?梅芳的遗愿未能实施,因为她与前夫所生的女儿不同意,坚持要让生身父母在九泉之下再次“团聚”。阿贵窝囊了一辈子,他从不与人争执,凡事都无可无不可,在为梅芳选坟址这件事情上也是如此。

阿贵这支风中的残烛,在梅芳死后只坚持了一个月。这也许是巧合,但绝不是虚构。两个女儿仍然带着外孙回到村里。她们出嫁多年,已经算外乡人。对于丧事如何操办,即使阿贵与前妻的女儿,也拿不出个主意。正好邻村有个白事班子,明码标价,包抬包埋,一顿饭都不用招呼。听从村里人的建议,阿贵的女儿把丧事和盘承包出去,到当天晌午阿贵已经入土为安。

吴阿贵,吴家湾最优秀的鼓手,在去往另一个世界时,却没有鼓声为他送行。他生的卑微,死的寂寞。那么他葬于何处呢?由于他前妻的坟墓旁边没有预留位置,白事班子征求了他女儿的意见,另选一处向阳的山坡将他埋了。

他的坟墓用河滩上俗称“马里咣”的大石头砌成, 坟前无松无柏,无碑无志。有说话不靠谱的村人声称,阿贵的墓中曾不止一次传出鼓声,有前奏,有过渡,有起伏,有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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