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 三叔的秘密

几年前暑假,我回到老家陪母亲。

那个夏天天气晴热,几乎一次暴雨都没下,每天气温高达38摄氏度以上。一到中午,村里谁也不敢顶着太阳出门,否则很容易中暑甚至患上热射病。村里人挥汗如雨地吃完中午饭,一般都会歪倒在竹躺椅或者灯草凉席上睡午觉。

我妈住在那种老式天井屋里,这种房子主体框架是土坯房,内部则用木板隔成若干房间。这老房子据说是我高祖辈留下来的,以前为大伯、我家和三叔家所共有,现在只有我家和三叔家还住在里面。说是三叔家,其实就他一个人。三妈已经去世多年,一个堂妹在北京发展,还有一个堂弟很年轻的时候就出事死了。

因为苦夏,我食欲不太好,那天我妈专门做了南瓜玉米粥。我就着炒洋芋和豇豆囫囵喝了两碗,就把竹躺椅搬到天井旁躺下。所谓饭饱神虚,不一会儿我的眼皮就开始打架。我正迷迷瞪瞪要见周公了,忽然从旁边的木板房里传出说话声。

不用说,那是我三叔。他以前就有自言自语的毛病,这本来算不上什么毛病,只不过三妈走了以后,这种情况发生得更频繁了。三叔自言自语的内容不一而足。多数时候是背诵“纪念张思德”、“为人民服务”和“愚公移山”。有时候他干脆就唱,比如“娘带崽来受凄凉,日思夜想泪两行。”这是鼓盆歌的词儿,三叔唱鼓盆歌唱到70岁,现在唱不动了。

三叔说的唱的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我很少有兴趣仔细听。屋外是红火辣太阳,天井过道里就算有风,也像开着制热模式的电吹风里吹出来的。远近有无数只知了,全都扯着嗓子叫唤,听起来像是“热死热死热死……”

我十分烦躁,侧过身试图继续睡,可是三叔忽然又发出“唉——呀”一声叹息,把我吓了一跳。我睡眠本来很浅,知道午觉被搅了,只好闭着眼睛养神。三叔的声音却低了下来,好像说了一句,“峰啊,莫怪你爹狠心啦!”

峰是三叔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他初中没上完就辍学,成了一个小“混混”,经常三五天不归家。即使偶尔落屋也百事不做,油瓶倒了都懒得扶一下。三叔说他一句,他就横眉竖目,十多句顶回去。后来又学会了打麻将,还有一种所谓“上大人”的花牌,据说源于孔子教化三千弟子的故事。

峰手里没钱,找三叔讨要,三叔又不给,因为给了峰,我堂妹就交不上学费了,她当时在电子中专上学。到后来三叔父子俩一见面,就像两头有十八代世仇的公水牛。三叔甚至预言,峰一定有牢狱之灾,因为和峰一起混的有好几个的确已经进去了。

但是三叔的预言没有应验。峰从家里要不到钱,就出去想办法自己搞。那个时候社会治安不好,坐短途客车被扒手偷了钱还算幸运的,弄不好还会遇上车匪路霸,拿刀子架在你脖子上强抢硬要。

峰首先是跟车当“三只手”,后来司机和常坐车的乘客都认识他了,扒窃越来越难以得手,峰就开始偷小商店的烟酒副食,或者把大石头搬到路中间,拦下过往车辆实施抢劫。派出所已经准备抓捕峰了,峰却死在了村子附近的马路边沟里。

这可是人命关天,民警不能不管,但当时刑侦手段有限,调查取证非常困难,公安部门也没有底气可以承诺命案必破。现场勘查的结果是,峰是被一大块硫铁矿石砸死的。因为那段道路布满炮弹坑,矿车路过时落下很多这样的矿石。

另外,民警还在现场找到一把三棱刮刀,据村民辨认就是峰经常带在身上的。结合峰的恶名,民警对案情的初步臆断是,峰深夜抢劫一辆路过的矿车,矿车司机正当防卫或防卫过当导致峰的死亡。

民警还告诉家属,可以申请法医做进一步尸检甚至解剖。三叔当时已经是奔五十的人,丧子之痛让他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他不愿意峰的尸体再受伤害,就坚决放弃了申请,将峰埋到后山的一片黄花梨树林子里。

就算峰在世的时候是个畜生,那三叔也是畜生的爹。家里出了祸害、败家子,家人们不堪其苦,咒他发急症死掉,这都是很正常的事。一旦这祸害、败家子真的死了,家人仍然会悲恸万分,宁可他能够活转回来,哪怕还要继续忍受他的祸害。后来三叔经常在峰的坟前哭诉时,这可能就是他的想法。

时间已经过了正午,这正是一天酷热最难熬的时候,我在竹躺椅上继续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三叔又长叹一声,说,“峰啊,莫管爹狠心呀!”我听了不以为然,三叔不给峰钱,这怎么能说是狠心呢?穷苦人家的孩子,要是不务正业,不为家做贡献,还一文不当二文地糟蹋钱,那就算全家都为他做牛做马,恐怕也填不满那无底洞。惯他反而是害他,让他一辈子长不大。让他知道钱来之不易,说不定反倒能逼他成人。峰的死诚然是一件伤心事,可那也是咎由自取呀。

木板房里的三叔突然又提高声音长叹了一声,好像刚卸下背负了很久的一背篓柴禾。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峰啊,爹是在气头上,爹失错呀!”我突然醒悟到什么,差点连人带椅跌到天井里。我老实巴交的三叔,我人畜无害的三叔,我穷困一生的三叔,居然是杀人凶手!!!

我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下意识地去摸手机,立刻想到要报警。三叔给予了峰生命,峰辜负了他的希望,可他没权利剥夺峰的生命呀!法律的尊严不容践踏。我想要站起来,可我的腿脚不听使唤,试了几次都跌回到竹躺椅上,只好继续躺着。

晚饭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报警,我把三叔的秘密告诉了我妈。我妈也沉默了好久,最后她说,“你三叔怕是记错了,人上了年纪,会犯糊涂的。这件事过去三十年了,从来没有人怀疑你三叔。就算警察相信你的话,一个七十多岁的糟老头子,在监狱里还有几天好活?说出来对谁有好处呢?”我默默地吃饭,晚上的菜除了洋芋、豇豆,多了一碗老腊肉,我没尝出是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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