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硕鼠

万恶贪官,假借天灾酿惨案;正义御史,抽丝剥茧寻觅真相。

云山雾罩,火眼金睛逮妖孽;丧心病狂,巨蠹欲掩昭彰劣迹。

外贼内奸,瞒天过海施巧计;吾自岿然,誓将群丑绳之以法。

官仓之鼠,滴水穿石贻害大;辅弼良臣,大义灭亲青史流芳。

洪武十八年是个灾年,入夏以来,连续的阴雨天气致使大明十三个省中有五个省遭到了水灾。其中河南省的开封及其东南地区、山东省西部地区,由于黄河多处决堤改道,受灾最为严重。仅开封及下游的商丘等地,就有十余万人葬身洪流,上百万灾民流离失所,无以为生。另外,宣城、镇江两府的灾情也比较严重。皇帝朱元璋派出几路钦差赶去救灾,可是灾民太多,一时哪能安置得过来。想到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哀鸿遍野的悲惨情景,朱元璋心急如焚,夜不能寐,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救灾的进度。不过,令他稍稍宽心的是,各省府州县都储备有充足的粮食,在洪水中幸存下来的百姓应该不至于被饿死。

这日凌晨,朱元璋刚上龙床,正打算和衣而眠时,就听值夜太监小郭子在门外喊道:“左都御史韩宜可六百里加急已到,信使正在殿外候旨。”

朱元璋一听,睡意顿消,马上爬起来对小郭子道:“让他到御书房候着吧。”

信使是都察院监察御史余敏,他见朱元璋走进御书房,急忙跪下参拜。朱元璋见余敏披头散发,双眼红肿,浑身透湿,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衣角不时地往下滴着水珠,脚下已经湿了一片,心有不忍道:“余爱卿一路辛苦了,坐下来说话吧。”

余敏落座,将一封书信呈给朱元璋道:“皇上,洪水基本上控制住了。只是,由于粮食不够,赈灾面临着极大的困难,有的地方……”

朱元璋没有看信,而是盯着余敏追问道:

“怎样?”

余敏小心翼翼地说:“有的地方已经饿死人了,还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

“什么!”朱元璋忽地站起来,死盯着余敏道,“余敏,谎报灾情,可是要杀头的!”

余敏急忙站起来,诚惶诚恐道:“微臣不敢撒谎,皇上看过韩大人的亲笔信便知详情。”

朱元璋不再说话,撕开信封,低头仔细阅读韩宜可的书信:启奏皇上,臣奉旨巡查灾区赈灾情况。刚开始,无论抗洪还是救济灾民,一切开展得还算顺利。然而,过了不到半月,粮食渐渐供应不上,灾民纷纷拿树叶野菜充饥。再到后来,连树叶野菜也无处可寻,只好吃观音土,甚至分食死者尸体。一时间盗贼蜂起,乱象丛生,饿殍遍野,惨不忍睹。鉴于形势严峻,恳请皇上颁旨,速调灾粮以补灾区之不足。十万火急,刻不容缓,望皇上圣裁。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朱元璋看罢书信,不由大惊失色,“韩宜可一派胡言!我朝各地的官仓义仓,储备了不下一年的口粮,他竟敢说只能维持半月,这不是在嘲笑朕,羞辱朕么?”

余敏战战兢兢道:“皇上,韩大人的话句句属实。微臣以为,定是某些地方官吏徇私舞弊,贪污粮米,致使各地仓房空虚,造成今天这种糟糕的局面。”

朱元璋想了想道:“不错,一定是这样的。这些贪官,居然敢在储备粮上做手脚,真是狗胆包天。查!给我查,查个水落石出!这是关系到我大明根基的大事,一旦查实,朕定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历朝历代,无不把粮食储备作为稳固社稷基础的第一要务。布衣出身的朱元璋,对“民以食为天”这句话有着更为深刻的理解。老百姓只要能填饱肚子,就不会铤而走险去抢掠,去杀人放火,甚至去造反,而当他们被饥饿逼入绝境时,横竖是个死,拿脑袋赌一把就成了必然的选择。历史上几乎每一次的社会动荡,几乎都是从饥饿开始的。

为了创造一个稳定的社会局面,从建朝之初,朱元璋就在储备粮食方面花了大力气。按照相关规定,各道州府县至少要储备当地人均三个月的口粮。像此次受灾最严重的开封县,总人口为五万三千一百五十人,按照每人每天一斤粮食来计算,每人一年就要吃三百六十斤,储备粮的总数就要达到一千九百一十三万四千斤,也就是十二万三千四百多担。一年的口粮,半月就吃光了,朱元璋无论怎么也想不通,他当即颁旨,着都察院左都御史韩宜可彻查此事。

韩宜可接旨后,不敢怠慢,马上带领左副都御使周观政、监察御史余敏、吴纳等人前往灾区巡查,他的第一站便是开封府开封县。

开封县知县黄文听说韩宜可一行突然驾临,赶紧带领李主簿、赵贴书等一班县吏来到驿馆,又是参拜,又是敬茶,嘘寒问暖不停。

黄文不过二十七八岁,却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韩宜可见黄文一班人个个蓬头垢面,泥污满身,心下颇为奇怪,不禁问道:“黄大人,你们这是从哪里来?”

黄文不好意思道:“回禀大人,卑职等正在城外和百姓们一起疏通被淤塞的护城河,得到报告后,便直接从工地上赶过来了,请大人宽恕卑职等的不敬之罪。”

韩宜可笑道:“黄大人不必客套,本官此来只为调查救灾之事,不必拘泥于小节。”

黄文道:“大人一路鞍马劳顿,应该先休息一下,等吃过晚饭,好好睡一觉,救灾的事明天再说吧。赵贴书,你赶快去催一下,看晚餐准备好了没有。”

赵贴书刚走出去,黄文忽然又喊住他,追到门外嘀咕了几句,才返回屋里继续陪韩宜可说话。周观政、吴讷、余敏则坐在一旁静静地喝茶。

过了一会儿,赵贴书进来,在黄文耳边说了两句什么,黄文点了点头,赵贴书于是冲着门外喊道:“来呀,上饭!”

话音刚落,门外进来几位跑堂的伙计,各自手拿一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粗瓷大碗,碗中黑乎乎的一片,正冒着热气,却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韩宜可早就注意到,开封县衙所有的人,包括黄文在内,个个面黄肌瘦,略显浮肿,显然是营养不良所致。再看看眼前的饭碗,碗里连汤带饭都是野菜,菜叶上零星粘着几粒大米,一股近似中药的异味飘过来,呛得人作呕。

黄文抢先捞了一筷子野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接着,李主簿、赵贴书也吃起来。韩宜可等人见状,也动起了筷子。

周观政刚吃一口就吐了,弄得满桌都是汤水。

黄文用筷子点着碗沿笑道:“周大人,这碗中有车前子、打碗花、王不留行和亚葱,共是四样菜,外加半碗菜汤,正好符合招待标准。至于酒水,眼下正闹饥荒,只好暂免了。周大人将就些吧。”

周观政瓮声瓮气道:“那你的主食呢?”黄文用筷子挑住几颗米粒道:“这不就是?”

周观政气得忍不住抬高声音道:“黄文,你敢羞辱本官不成?!”

黄文纳闷道:“下官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如何敢羞辱您这位三品大员?”

周观政呵斥道:“你拿这些猪吃的腌臜东西招待朝廷要员,不是公然犯上又是什么?”

黄文不禁鼓起眼睛,愠怒道:“猪吃的东西?我开封万千灾民都吃这个,大人不是在辱骂我们全县人吗?”

周观政道:“你竟然拿我们当灾民?”黄文闷声闷气道:“大灾之年来到我开封县的都是灾民,没有高官!”

恰在这时,门外进来一人,轻声而不容抗拒地说道:“慢,大家先别动筷子。”

众人抬头看时,只见此人身材高瘦,面容微黑,鼻子上架副眼镜,像个师爷。臂弯里夹着一摞账簿,身后还有几个人抬着个大木箱。那几个人放下木箱出去了,师爷模样的人把账簿搁在木箱上,起身拱手,自我介绍道:“鄙人沈源,乃是这开封县衙的孔目。”又指指那些账簿和木箱说,“这都是灾民领取救灾粮的账目。按照规矩,灾民领取口粮之时,必须签名并按手印。这里边总共签有六万零四百四十五个人名,代表着本县及外来灾民十七万五千三百二十三名。鄙人刚回来就听说京城里韩宜可韩大人一行来了,又听说黄知县代他们领了口粮,特来请各位补签姓名。请问你们是由韩大人一人代签呢,还是各人自己签呢?”

黄文很没面子地咧咧嘴,训斥道:“沈源不得无礼,韩大人他们都是朝廷重臣,本县招待一顿便饭,如何能让他们签名呢?还不给我出去!”

沈源扭头看着黄文,不慌不忙地说:“既然如此,那就请黄大人签名。大人注意,必须注明委托人的名字,否则,卑职就按您多吃多占记录在案。”

黄文气得一拍桌子,震得饭碗里汤水四溅,喝道:“大胆沈源,没大没小,竟敢要挟上司!”

沈源仍旧慢条斯理道:“对不起,大人,如果不这么写,仓中粮食与账目就对不上,就会有人说是卑职贪污!”

黄文无言以对,只得恨恨地骂道:“你这个书呆子,死板的东西,本官算是白养你了!”

沈源缓缓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卑职拿的是朝廷俸禄,吃的是百姓食粮,理应恪尽职守。开封县每年进进出出的粮款达数十万之巨,一厘一毫都必须清清楚楚,否则岂不成了一笔糊涂账。”

黄文还要斥责,半天不语的韩宜可终于笑道:“黄大人无须动怒,沈孔目是个精细之人,管理财务账目正该如此。这是负责的表现,应该嘉奖才是,黄大人何必为难他呢?好吧,本官就签上我们几个的名字。”

说完,韩宜可走过去签了名,又命吴讷、余敏、周观政按了手印。

沈源谢过众位大人,收起账簿说道:“按照本县规定,每人每月灾粮为三斤,平均每天一两,每顿饭应该是三钱三厘大米。刚才卑职问了一下,黄大人给各位的是半两,已经多吃了一钱七厘。不好意思,明天必须将这部分扣除。如果韩大人吃不饱,县衙后边是一大片荒地,长满了各种野菜。各位毕竟是从京城来的大官,卑职就通融一次,允许你们随便挖野菜充饥,能吃多少吃多少。要知道,很多百姓连野菜都吃不上,早开始吃树叶树皮了。”又转头看着黄文道,“如何样,黄大人,卑职也不算太死板吧?”

黄文气得脸色铁青,把沈源吼了出去。韩宜可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开封县的灾情竟是如此严重,连野菜都纳入了灾粮管理的范围。”

查过开封县的粮食储备账簿后,韩宜可问道:“黄知县,贵县存粮并不少,却为何只给每位灾民三斤救济粮,以至于那么多人被饿死?”

黄文叹口气道:“回大人话,如果只按数字来算,敝县的存粮的确绰绰有余,可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韩宜可抬头问道:“实际情形怎么?”黄文道:“首先,灾害发生以后,从外地如潮水般涌进来大批难民,估计不下十三万人,是原有县民的两倍多,而且逐日在增加。对于这些人,卑职总不能眼看着他们饿死,必须从救灾粮中拿出一部分予以救济。单单这一项,就使县民们的口粮减少了三分之二。”

韩宜可点点头,问道:“其次呢?”

黄文换了一下坐姿,道:“三斤救济粮只是按月发放,敝县粮仓中还有一部分存粮,下月仍按三斤发给灾民。”

韩宜可道:“每人每月三斤,实在太少,如何够吃?作为一县之主,你对这么做的后果应该有充分的估计,至少要保证不会饿死人命。”

黄文道:“这是自然。不过,唉,粮食不够,不得不这么办呀。”

韩宜可道:“以你们的存粮总数,就算有外地灾民涌进来,也足够支撑一段时间,以待朝廷从外地调拨粮食,如何说不够呢?”

黄文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说:“这正是下官难以启齿的第三点。实话禀报大人,在这次洪水中,敝县的粮仓是受灾最重的部位之一,大部分仓房都被冲垮了,粮食随水漂流,早已无影无踪。”

韩宜可吃了一惊,挺了一下身子,险些站起来,说道:“竟然有这种事?”

黄文点点头,一脸悔恨地说:“都怪下官管理不善,这是我这个当知县的失职啊。”

韩宜可问道:“难道你们的仓房不是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而是建在了低洼之处?这好像不符合规定吧。”

黄文摇手道:“敝县的粮仓建于洪武元年,完全符合朝廷的规定。可是,唉,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洪水会从县城一带经过!这场大水,不但吞没了位于城东的粮仓,连很多民房也被卷走了。”

韩宜可默然道:“原来是这样。”

黄文提醒道:“为使大人调查得更清楚,下官建议大人实地查看一下。”

韩宜可点点头。

于是,黄文带着众人出了县衙,直奔城东粮库而来。一路上,但见满目萧条,灾民遍地。除了小孩的哭声和病人的呻吟声,满街里听不见一句轻松人语。

到了一片散发着臭气的积水前,黄文的官轿拐上南侧一道斜坡。韩宜可的轿子也跟了上去,众人依次相随。没走多远,前边就出现一个大门,门口站了好些皂隶军兵。

在门前下了轿,黄文解释说:“非常时期,为了防止不法之徒打劫粮仓,不得不在此暂时实行了戒严。”

守门人见是知县大人,急忙打开大门。韩宜可等人迈进去,孔目沈源介绍道:“本县共有十二个仓房,每个仓房存粮一万担左右。”又痛惜地说,“要不是洪水洗劫,百姓们不至于挨饿呀。”

韩宜可问道:“洪水冲走了多少粮食?”黄文插话道:“连大米、小麦带大豆,共损失十仓。”

韩宜可踩着满地泥泞走过去,来到河边。洪水早已退去,河床上残留的无数条涓涓细流,仍旧七弯八拐地朝前流着。河沿上有两堆碎砖烂瓦,正是比较靠里的两座仓房被冲垮后留下的。砖瓦缝隙中偶尔还能看见一两颗米粒或豆粒。再靠外的八座仓房,则被冲得一砖不剩。

韩宜可默然片刻,朝北边望了望,若有所思地说:“本官记得开封境内的黄河大堤,于洪武五年维修过一次,如何会突然决堤呢?”

黄文道:“这也正是下官不解的地方。按理说黄河大堤修筑得相当牢固,不应该从这一段决堤。洪水暴发之前,我曾多次到堤上视察,没发现什么异常,因此对本县的安全还是有把握的,谁承想偏偏就在此处决堤了。”

顺着河床较干的地方往前走了一段,泥沙中不时露出一些砖头瓦角或者石块,零零散散地被冲出去很远。黄文介绍说,这就是被冲垮的粮仓留下的残渣。韩宜可扒开几块看了看,果见有的下边还压着泡胀变质的米粒。站起身四面瞭望了一番,觉得没什么可看的了,正要返回,韩宜可的眼睛忽然又盯住了一块青石。

黄文看了看韩宜可,又看了看那块石头,说:“韩大人,那是仓房根脚上的石头,也被冲到了这里。”

韩宜可端详了片刻,说:“这块石头如何会半边黑半边白?”

沈源笑着解释道:“石头上边的部分经常受到风吹雨淋,风化变质,就会变得暗淡一些,而下边的部分由于埋在土里,常年不见日光,自然就鲜艳一些。这没有什么稀奇啊。”

韩宜可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

第二天,韩宜可等人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开封县。

临走时,韩宜可语重心长地交代黄文道:“黄大人,朝廷调拨的救灾粮不久就能运到,希望你等多给灾民发放一些口粮,免得更多人被饿死。”

黄文一脸严肃道:“是,大人,卑职一定谨遵吩咐!”

开封县众人陪着韩宜可出城,看着一行人上马离去,方才转身回衙门。

这里,周观政仍对黄文耿耿于怀,在马上说道:“韩大人,咱们真的就这么走了?”

韩宜可头也不回地说道:“案子已经清楚了,还呆在这儿做什么?”

周观政气哼哼地说:“我老怀疑黄文心里有鬼,他是在装模作样。那小子阴阳怪气,不是个好东西!”

韩宜可笑道:“那是因为你对人家有成见,横竖看人家不顺眼。”

周观政道:“不是我讨厌他,你真的认为那么多粮食都是被洪水冲走的?哪有那么巧的事!”

韩宜可道:“事情明摆着,大家也都亲眼看见了。”

周观政道:“不管如何说,反正我就是不相信黄文这小子,说不定此时他正偷着乐呢!好不容易把我们骗走了,他能不得意忘形么?”

韩宜可笑道:“我看未必。”

周观政忽然眉毛一扬道:“韩大人,干脆我给他来个‘回马枪’,突然杀回去,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

韩宜可微微颔首道:“嗯,这个主意不错!不过,周大人,你最好换上灾民的行头,免得暴露身份,开封县衙的人个个都认识你。”

周观政道:“这是自然。”

几个人商量妥当,周观政和吴讷立即返回开封县,韩宜可与余敏则就近找了一家客店住下。

等到晚上,周观政和吴讷回来了。韩宜可一见周观政进屋时的样子,不禁喜道:“好啊,看来又一个好县令出现了。”

周观政闷闷不乐道:“韩大人,你是如何知道的?”

韩宜可哈哈一笑道:“周大人,我想你此行的最大愿望,当然是想抓住黄文的把柄,好借机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现在,你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猜肯定是事与愿违,是不是?”

周观政叹了口气,坐在角落里不吱声了。韩宜可转身笑着对吴讷道:“吴大人,还是由你来讲一讲你们在开封县看到的情景吧。”

吴讷应了一声,便将事情的经过详细陈述了一遍。

原来,周、吴二人与韩宜可分手后,便在路上借了两身破旧衣裳,化装成灾民混进开封县城。周观政想搜集对黄文不利的证据,便扎进街边的百姓堆里,故意说些不满的话,企图引诱人们咒骂黄文这个父母官,好趁机套出几件他做过的坏事。不想大伙听了,反倒纷纷指责起周观政来。有个中年汉子甚至愤愤不平地说:“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我们能遇上黄大人这么个好官,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要不是黄大人治理有方,这开封县的老百姓哪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在发大水之前,谁家不是丰衣足食,年年有余?只可恨一场洪水,才让我们变得一无所有。可这不能怪人家黄大人呀,人家又管不住老天爷,人家也不愿意闹灾荒呀。”另一个干瘦老爷子插话道:“就算是遭了灾,黄大人也是千方百计地救灾救难,日夜操劳。他事情那么忙,又是一县之主,可吃的喝的都跟老百姓一个样,这样的县令到哪儿去找啊!”

周观政招架不住了,只好灰溜溜地逃了出去。

待到黄昏过后,周观政和吴讷摸到县衙后院,从一段被洪水冲塌的围墙豁口钻进去,听见一间屋里有吵嚷之声,便悄悄过来,蹲在窗户下偷听。

只听有个人说道:“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我累了一天,回来连口水还没顾上喝,你就给我说这些烦心的话。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正是黄文的声音。

另一个慢条斯理道:“不是卑职抱怨,要不是大人您答应韩宜可增加什么口粮,仓里的粮食会下得这么快?现在倒好,才一天时间,就下去了一大半。照这样下去,到不了冬天就无粮可吃了,全县人都喝西北风去吧。”这话是沈源说的。

黄文道:“喝什么西北风?韩大人不是说了吗,调运的粮食马上就到,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沈源不屑地说:“卑职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他韩宜可说的是粮食马上就到,而不是说已经到了。既然还没有到,就有可能到不了。万一到不了,我们的粮食又发光了,那我们不喝西北风又能喝什么?”

黄文呵斥道:“一派胡言!你当朝廷救灾是儿戏呀,既然说了调拨粮食就一定能送来,岂有送不到之理。”

沈源道:“那可不一定。万一在路上被劫匪抢了或是过河时沉了船,就到不了了。”

黄文被气得说不出话,憋了一会儿才说:“本官再强调一遍,我才是一县之主。怎么救济百姓是我考虑的,不是你这个小小的孔目能管得了的。你不要越俎代庖,狗拿耗子!”

沈源道:“这个道理卑职很清楚,可是没了救济粮,百姓们不光是骂您,而是会连我这个粮官一块骂。您是一县之主,您能封住百姓的嘴么?您能让老百姓只骂您一个人么?”黄文怒不可遏道:“沈源,你这是什么屁话?本官还有许多重要公务,没工夫理会你这头死不开窍的蠢猪。你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就让皂隶们将你乱棍打出去!”

周观政和吴讷怕被人发现,听到这里,就悄悄溜了出来。

韩宜可听完吴讷的讲述,不禁赞叹道:

“看来,黄文和沈源都是尽职尽责的好官哪!”

次日,韩宜可带着众人走出客店,正打算启程去邻县,却见客店老板牛三拉着一辆车子从东边的小路上过来。由于车子太重,路面又泥泞不平,不小心陷进了泥坑,如何也上不来。韩宜可忙吩咐余敏和吴讷过去搭了把手,车子才出了泥窝。

等车子来到近前,韩宜可望着车子问道:“牛老板,你一大清早的拉这么多石块做什么?”

牛三回答道:“客店后院的围墙昨晚塌下来半拉子,这会得空,抓紧时间修补修补。”车子经过眼前时,韩宜可忽然盯住车里的一块青石道:“慢着!”

牛三一愣,问道:“客官,您这是如何了?”韩宜可走到跟前,端详着那块石头道:

“这块石头如何也是半边白半边黑呢?你是从哪里拉回来的?”

牛三回答道:“从东边河道里拉来的。”韩宜可问道:“河道里还有吗?”

牛三一笑道:“多的是,一堆一堆的。”韩宜可若有所思地对周观政等人道:“我们现在就去河道里看看,我觉得这块石头大有蹊跷!”

众人皆点头道:“但凭大人吩咐。”

河道离客店不远,所以大家很快就到了。走进河床,发现里面果然有大大小小很多石块。韩宜可让大家在河床上分散开来,寻找那种比较规则的青石。

周观政不耐烦地说道:“韩大人,咱们是来办案的,你当真要贩运石头啊。”

韩宜可道:“废话,快去找来就是。”周观政道:“找那玩意儿干什么?”韩宜可道:“办案。”

周观政还要多问,见别人已开始四处搜寻,便闭了嘴,心里却犯着嘀咕:这与办案有何关联?

几个人寻出十几里远,共找到二十二块青石。有的是从泥沙中挖出来的,有的就滚在地表。这些石块大都宽一尺五寸左右,二尺来长,厚度约摸半尺。

韩宜可问道:“你们认为这石头是从哪儿来的?”

吴讷道:“看这整齐的样子,应该是从黄河大堤上冲过来的。”

韩宜可点点头道:“不错,这就是河堤上的石头。可是你们注意到没有,这些石头有的完全是青色或略微偏白,有的却是半边白半边黑。”说着,蹲下来,按住一块青石道,“像这块小一点儿的,这半边是纯青色,这边却有一片黑斑,这是如何回事呢?”

余敏道:“黑斑一定是在开山之时拿火药崩的。”

周观政和吴讷也如此认为。

韩宜可缓缓地摇摇头,又重重地叹了口长气,自语道:“作孽啊,真是作孽!”

周观政等人莫名其妙地望着韩宜可,过了片刻才问道:“大人是什么意思?”

韩宜可没有回答,却迈开脚步朝前走了。三人只好跟上去。

周观政问道:“韩大人,你不会怀疑黄河大堤是被人故意炸开的吧?”

韩宜可仍不回答,继续往前走。

余敏边走边对吴讷道:“不可能吧,谁敢炸毁黄河大堤呀?”

吴讷道:“是啊,再说炸堤有什么用呢?现在是太平盛世,又不是为了水淹七军。”

周观政道:“还有,黄河决堤那天,天上下着瓢泼大雨,火药和药捻会被淋湿的,如何可能有人炸堤?”

余敏道:“对,我家乡的人们崩山,都是选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下雨天,火药容易返潮,根本点不着火。”

韩宜可猛地停住脚步,问余敏道:“刚才你说什么?”

余敏愣了一下,望着韩宜可道:“若是雨天,火药和药捻会返潮,是无法引燃的。”

周观政补充道:“我们三人的意思是说,不可能有人炸堤:一来破坏大堤引发洪水,对谁都没有好处;二来嘛,炸堤需要很长的药捻做引线。那药捻都是拿纸包上火药做成的,见不得水。那天雷雨交加,想炸也炸不成啊。”

韩宜可点点头,脸色缓和下来。可是忽然又皱起双眉,低头陷入了冥想。过了好长时间,才又起身朝前走。也不知走了多远,几个人又发现一些带着黑斑的青石。韩宜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目光中渐渐充满了火气。

前边是一段较窄的河道,河床上横七竖八地卧着些被冲倒的树木。两岸的树木也被冲得东倒西歪,有几棵倾斜在河床上方。

韩宜可忽然指着一棵大柳树道:“那上边是什么?”

周观政等人望过去,只见不远处那棵歪斜的大柳树上挂着几根绳子状的东西。吴讷跑过去,爬上树梢扯下来,送到韩宜可跟前说:“这就是普通的绳子,只是细一些。”

韩宜可拿在手里看了看,这东西像绳子,可是又跟普通的缰绳麻绳不相同,表面似乎更粗糙一些。他用双手扽了扽,感觉很结实,扯不断。

吴讷见状,抽出宝剑在中间一划,绳子断成两截。

韩宜可举起来仔细端详,发现绳子中心有个黑芯,用指尖抠一抠,却抠不动。韩宜可让余敏打着火石,把绳头放上去,虽说花了一番功夫,但到底还是点燃了。他把半截药捻紧紧攥在手里,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咬牙切齿暗骂道:“该死的畜生!”

因在河道里耽搁得太久,天色已是不早,韩宜可也顾不得饥肠辘辘,翻身上马,对众人道:“我们这就去离此最近的东台村。”

“去那儿干什么?”众人不解。

“去了自然就会知道。”韩宜可面色凝重道。

众人不再多问,均上马跟随。几个人跑出一段,韩宜可突然发疯似的大骂道:“畜生!贼畜生!应该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吴讷、余敏不知道韩宜可在骂谁,吓得不敢吭声,只能默默地跟着。

周观政道:“韩大人,你先别这么激动,到底是如何回事呀?”

韩宜可气喘吁吁地道:“我不敢说,我不敢说出口啊!”

周观政道:“什么事能把你韩大人吓成这样,你可不是懦弱之人啊。”

韩宜可愤愤地说:“这次我真的成了窝囊废、胆小鬼。我不敢说出来,想想都感到心惊肉跳!”说着,他继续朝前疯跑。

周观政急了,大声喝道:“韩宜可,你给我站住!”

韩宜可被吓了一跳,只好放慢速度。

周观政追上来大声问道:“到底是如何回事?你告诉我们,大家也好商量个主意呀。”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韩宜可见四下无人,咬咬牙说道:“你们相信吗?黄河决堤与其说是一场天灾,毋宁说是一场人祸。人祸,知道吗?”

三人都吓住了。周观政道:“不会吧,事情还没查出结果,这话是不是说早了点儿?”

韩宜可道:“不用等到结果出来,事情已经铁定了,黄河大堤就是被人用火药炸开的!”

周观政想了想,说:“可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呀,黄文?就他那德性,我看他没这个胆量。”

韩宜可稍稍舒缓了语气,声音略带沧桑地说:“罪魁祸首是谁我还不敢断定,但肯定是人为的,这个不容置疑。”说到这里,他悲怆地仰天喊道,“苍天哪,十几万条人命,百万顷良田,就这么毁于一旦,天理何在啊!”四人披星戴月,涉水穿林,辗转跑出三十多里地,来到一个小小的村落,正是东台村。

这里地势较高,受灾程度要小得多。从村外坡地上哗啦啦的响声可以判断,地里还长着不少的玉米。

韩宜可在村边下马,信步走近一户人家,敲开院门。主人见是几个骑马带刀之人,吓得缩回头去。韩宜可抵住门扇道:“主人家,不必害怕,我们是过路的客商。因贪图赶路,错过了旅店,想在您家借宿一晚,明天一早就走。万望行个方便。”

主人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家没地方住,你们还是找别人去吧。”说着强行关闭了大门。

又找了几家,无不如此。出于无奈,韩宜可在最后一家掏出名刺印鉴,亮明身份,说出了来意。主人听说来人是都察院的高官,不禁大喜过望,忙不迭地把四人请进门去。一家人又是烧水泡茶,又是杀鸡做饭,又是铺床叠被,忙得不亦乐乎。

韩宜可笑问主人道:“请问您尊姓大名?”户主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他手拄拐杖,满脸喜色道:“小人敝姓张,曾经中过秀才,大家平日里都喊我张秀才!今日,各位大人光临寒舍,真是蓬筚生辉啊!”

韩宜可十分敬重地问道:“张秀才,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叫‘炮仗李’的人?”

张秀才一听,马上收住笑容道:“大人说的是李满圈吧?他是最会做鞭炮的,人称‘炮仗李’,大人如何会知道他的名字?”

韩宜可道:“白天的时候,我们在河边碰到两个炸鱼的渔夫,是他们告诉我你们村有个‘炮仗李’,所以我们就赶过来了。”

张秀才却叹口气道:“可惜,‘炮仗李’已经死了。”

韩宜可一愣,问道:“死了?如何死的,是洪水淹死的吗?”

张秀才摇头道:“不,他是中毒死的,一家人都死了。”

韩宜可眉头紧皱道:“什么时候死的?”张秀才道:“一个月前。”

韩宜可思索一会儿后,问道:“在此之前,村里来过可疑的人没有?”

张秀才道:“听说那天有个人找‘炮仗李’买了些药捻,说是想炸鱼用。这种药捻与普通的炮捻不同,是防水的。”

韩宜可心里一动,问道:“那个买药捻的人是谁?长什么样子?”

张秀才道:“这个我却没看见。不过,‘炮仗李’的东邻李二应该见过,他们住得近,又来往密切。”

韩宜可道:“等会儿吃过饭,麻烦您带我们去一趟好不好?”

张秀才爽快地说:“当然可以。”

等大家酒足饭饱,张秀才与儿子各提起一个灯笼,给各位大人照明,出了家门往村南而来。

走到一座草房前,张秀才喊了两声“李二”,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瘦小汉子趿着破鞋走了出来。韩宜可注意到,这家连个篱笆门都没有,一圈乱七八糟的秸秆柴草围在院落四周,算是围墙了。

张秀才先把李二拉到旁边嘀咕了几句,李二顿时吃惊起来,有些慌乱地来到韩宜可跟前,“扑通”一声跪下。

韩宜可连忙扶起他,和气地说:“李兄弟不必多礼,本官只是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李二手足无措地说:“请各位大人屋里说话。”

韩宜可注意到,这个李二眼神飘忽不定,感觉有些奇怪。他望望西边的那处宅院问道:“那就是‘炮仗李’的家么?”

李二点点头道:“正是。”

韩宜可道:“你能不能带我们进去看看?”李二略显为难地说:“‘炮仗李’一家死后,县衙来人把宅子封了,大门上贴着封条,小人不敢进去。”

韩宜可道:“一切责任自有本官承担,你只管设法开门就是了。”

李二想了想,回屋找来一把斧头,走到“炮仗李”家门楼前。吴讷上去撕开封条。李二略微迟疑了一下,举起斧头,“哐当哐当”,几下子就把锁砸开了,几个人推门走了进去。张秀才父子跑前跑后地为大家提着灯笼。

虽说是一群人相伴,但这个不久前发生过血案的宅子还是使人有些恐惧。韩宜可站在院里四处观望,见这家共有两排青砖平房。北房正屋三间,与两间南房相对。一个个黑洞洞的窗格,在恍惚的灯影下呈现出神秘的气氛。东西两面都是围墙,北房的东边是一间较低的偏房,应该是厨房。厨房再往东侧是一条走道,看样子还有后院。紧挨厨房长着几棵杨树、花椒树和一些婆婆花。夜风拂过,枝叶唰唰作响。一只栖息在花椒树上的夜莺受到惊吓,扑棱棱地飞走了。

韩宜可问李二道:“那天,你见过那个买药捻的人么?”

李二不假思索道:“见过。当时天色已经晚了,我老婆做饭时,才发现家里没了盐,我就跑过来找‘炮仗李’借。‘炮仗李’的老婆给我小碗里装了盐,我端着就往外走,在门口不小心与外边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盐碗也给打翻了。那个人先是向我道过歉,后对‘炮仗李’说,他想买一些防水的药捻,次日炸鱼用的。这时,我正在用手指撮地上的盐,只听‘炮仗李’问来人姓名,来人说家住县城,名字叫胡银。‘炮仗李’笑说,不就是几根药捻么,要什么钱,送你几根就是了。那人说打算多要一些,就硬给了‘炮仗李’几贯宝钞。我收拾好盐碗,站起身望了望那个人,然后就转身回来了。”

韩宜可道:“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李二想了想说:“样子很普通,属于一般的人,没什么特别之处。也是我这样的年纪,三十来岁,操河南口音。也穿着我这样的汗衫,身高大概有五尺多,不胖不瘦,满脸和气,看上去像个良善之人。”说完,又补充道,“对了,他向我道歉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有一颗门牙是黑的。”

韩宜可走进正屋里边的餐厅,四下打量,只见桌椅板凳东倒西歪,墙上、地上、家具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污痕,还有许多手掌擦过的印迹,显然全是干结的血印。从现场的混乱程度足以看出一家人死时的惨状。

李二挤到韩宜可跟前,说道:“当时我正在家里吃饭,忽听见这边杀猪般的惨叫,急忙从墙头上跳过来。一见那阵势,我吓得魂都飞了。好家伙,一个个口吐鲜血,眼珠子都要瞪裂了,咧着大嘴这个叫啊,都不是人声了。‘炮仗李’双手扶着墙壁,看样子是想出来喊人求救。可是他走不动,疼得手指都要抠进墙缝了。韩大人请看,就是这里,这几个坑点都是他抠的。不等他说话,我就没命似的跑去找杜郎中,可是等杜郎中来时,一切都晚了。‘炮仗李’的子女早断了气,不大一会儿两口子也死了。我赶紧去县衙报案,县衙的仵作连夜赶来。最后案子定为误食老鼠药致死,在厨房里还发现了鼠药包。”

韩宜可从正屋出来,来到东侧的厨房。像一般的农家一样,这种厨房也是开放式的,正面只有一堵矮墙,边上留个口子算是门口。自矮墙往上全是敞开的,以便多余的炊烟排出。厨房四壁是由清一色的黄泥抹成的。由于房顶漏雨,几处黄泥出现剥落,在墙根下形成一小撮一小撮的积土。灶火垒在靠里的一角,紧挨着是一张没着色的旧木桌,桌上胡乱摆着些瓶瓶罐罐。打开看时,尽是油盐酱醋之类。其中有个罐子里放着几包辣椒面、胡椒粉和花椒大料,为了防潮,都用油纸包着。

李二指着桌子下边说:“那个鼠药包就是在这里发现的。当时,我还想看看里边有没有剩余的老鼠药,却被仵作呵斥了几句。”

韩宜可问道:“鼠药包是什么样子?”李二指着那些佐料包说道:“跟这差不多,也是用油纸包裹的。”

韩宜可没有吭声,慢慢走出厨房,转到旁边的树下。要过一个灯笼四下照了照,看不出什么异常。他命吴讷和余敏撩起稠密的花椒树枝,自己猫腰钻进去,忍着刺痛仔细在地上观察。松软的泥土上似乎有一些凌乱的脚印,还有两个相连的半弧状的印迹。由于连日降雨,已看得不太分明。

李二在外边说道:“韩大人是在看那些脚印吧?那是平日摘花椒时留下的,我还进去摘过呢。那天仵作也注意到了这个,没什么可疑的。”

韩宜可听了,这才放心地退出来。可是他忽然又让吴讷和余敏撩起花椒树枝,再次钻了进去。他把眼睛凑近那两个相连的半弧状的印迹,借着灯光反复端详揣摩,渐渐推测出这也是一个人的脚印。根据形状和宽度判断,这双脚不大,应该是两个脚尖踩下的。这说明当时此人是两脚并拢站在此处的,而且身体是前倾的,重心在前。要不然,不可能只留下脚尖的痕迹,而没有脚跟的踩痕。

难道说有人在摘花椒时会这样站立?韩宜可试着把自己的两只脚踩在那两个脚印上,身体前倾,发现这样根本站不稳,即使一手抓住花椒树枝,也感觉很不舒服。看来,这绝对不是摘花椒之人留下的。

他双脚仍旧踩着那两个脚印,蹲下来,身子前倾,发现自己的身体自然而然地缩成了一团。他大悟似的脱口自语道:“原来是这样。”就在这时,他又注意到,自己右侧紧挨墙根的是一个花椒树枝相对稀疏的空隙,从这里只要一两步就可以爬到厨房边上,清清楚楚地观察厨房里的动静。

他再次从花椒树下爬出来,点头自语道:

“正是这样。”

众人不明白他的意思。

李二紧张地问道:“莫非韩大人发现了什么?”

韩宜可下意识地摇摇头,心里却在想:种种迹象表明,“炮仗李”一家极有可能是被人投毒害死的,而且作案的很可能是两个人。李二的话可信吗?那个叫胡银的人是真的存在还是李二编造的?如果不存在,那凶手必是李二。而如果真的存在,那么胡银的同伙是谁?他抬腿走近东边的围墙。这是一道碎砖烂瓦混合着黄泥垒成的墙头,仅有一人来高。墙头中段有处砖泥脱落了不少,形成一个“凹”字形缺口。

李二见韩宜可望着那个缺口,忙解释道:

“这个是我平时跳墙造成的。”

韩宜可转头看着他道:“你难道从这里进出‘炮仗李’的家?”

李二挠着头发,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这人喜欢图省事,嫌绕到门口远,常常跳墙头来找‘炮仗李’。一来二去,就形成了这个缺口,害得两家孩子也常从这里爬来爬去。为这事,‘炮仗李’的老婆不知骂过我多少次呢。”

韩宜可叹口气,指着墙头,若有深意地说道:“李二呀,赶快把这个口子堵上吧。另外,也该把你那大门装上门扇,起码也要扎个篱笆门。要不然,你家还会招贼的。”

李二满脸疑惑地问道:“大人什么意思?您是说我家来过贼?”

韩宜可点点头,举步朝外走去。

李二眉眼皱到一块,捂着脑门道:“不会吧,我这样的穷光蛋,哪个小偷看得起我呀?”

周观政冷不丁没头没脑地说道:“如果‘炮仗李’的财产归了你,你不就有钱了吗?”

李二闻言,吓得张大了嘴巴。

都察院的御史们与各地的锦衣卫展开了一场大规模的搜捕行动,到处张贴海捕文告,捉拿胡银。韩宜可查阅了开封县的全部户籍资料,并没有一个叫胡银的人。由此可以推断,要么李二在撒谎,要么胡银是个假名。

韩宜可再次对李二进行盘问,李二吓得裤子都尿了,但一口咬定那个人就是自称胡银,至于是不是他瞎编的名字,就不得而知了。

一个多月之后,各地传回了消息,叫胡银的人比比皆是,长颗黑门牙的也有,操河南口音的也有,三十岁上下的也有,不胖不瘦的也有,可是,集多种特征于一身的却没找到。

为了配合韩宜可办案,都察院又派来周忱、况钟、彭占祺、袁可立、纪纲、门达、许显纯等人。客店容不下,大家便住进了开封县驿馆。知县黄文少不了跑前跑后地应酬,忙得不可开交。

可是人多没用,抓不住胡银,案子就根本无法往下推进。

这天,韩宜可正独自郁闷着,忽见锦衣卫校尉纪纲兴冲冲地跑进来道:“韩大人,你看谁来了!”说着闪身靠在门边。

众人抬头看时,眼前不禁一亮,齐声喊道:“白姑娘!”

来人竟是赫赫有名的江湖女侠白如雪!她一袭白纱长裙,仙姿飘飘,面如梨花,含笑向大家问好。众人连忙让座看茶,问长问短。吴讷、纪纲、余敏、门达、许显纯等一班年轻人更是大献殷勤,端水的端水,递毛巾的递毛巾,买水果的买水果,一个个忙得屁颠屁颠的。韩宜可看在眼里,但笑不语。

周观政哈哈笑道:“就你们几个臭小子,谁都配不上白姑娘,别瞎忙活了。”

一句话把小伙子们羞得面红耳赤,都讪笑着跑开了。白如雪也满脸飞霞,低下了粉颈。

白如雪是一位行踪不定的游侠,武功卓著,专好打抱不平,因配合韩宜可破获朱亮祖贪腐大案,与韩宜可等人结下了深厚的交情。数月前,她游历北方,在蒙古境内杀了几个祸害百姓的贪官恶霸,回来路过开封,看到韩宜可发布的海捕文告,知道他们在这里,于是特来相见叙旧,还带来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据她讲述,前些日子,她曾在河北顺德府一带救过几个被打劫的人,其中一个就叫胡银。根据海捕文告上描述的嫌犯特征,很像韩宜可要找的那个人。这个胡银也是三十来岁,操河南口音,有颗门牙发黑。

韩宜可惊喜地问道:“这人现在何处?”白如雪放下茶杯,微微摇头道:“不好说,据他自己说,他们都是石匠,在太行山替人开采山石。当日刚领到工钱,准备回家,不想就被人打劫了。”

韩宜可追问道:“他家住哪里?”白如雪摇摇头。

韩宜可又问白如雪:“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找他?”

白如雪爽快地回答道:“当然没问题。我记得那个地方叫临城县,就在太行山下。如果他没回老家的话,只要在临城县打听开山采石的人,应该就能找到。”

韩宜可一拍巴掌笑道:“好极了!现在我们就去临城,把李二也带上,是不是胡银,到时他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韩宜可一行离开开封县城,打马如飞,往北方而来。一路上少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辗转千里,才到达临城县。

白如雪所说的那个石料场很快就被找到。众人走到近前,见一群石匠正坐在地上,把刚采下来的荒料凿成各种规则的料石,工地上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韩宜可停住脚步,看了一会儿,发现场地上也有带着黑斑的石头,正如自己先前推想的那样,被石匠加工过后,黑斑就不见了。

胡银一见白如雪,喜出望外道:“啊!恩人,您如何会在这里?”说着,他紧跑几步来到白如雪跟前,“扑通”跪下,连声叩谢救命之恩。

旁边的石匠们听了,纷纷围过来观看,目光中无不透露出惊讶和叹服。

白如雪羞涩地低下了头。

韩宜可悄声问李二:“这个胡银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李二摇头道:“不是。这个胡银虽然也长着颗黑牙,但身高、脸型、眉眼跟那个人都明显不同,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韩宜可皱起了眉头。

白如雪把韩宜可等人向胡银作了介绍,说明了此行的目的。

出乎意料的是,胡银听后竟恨恨地骂道:“这个可恶的崔老六,居然假冒老子的姓名!”众人忙问缘故,胡银压住怒气,解释道:

“各位大人,你们说的这个胡银我知道,其实他叫崔冲,小名崔老六。我和他本是同村的前后邻居,只因他爱占小便宜,两家常有些磕磕绊绊。我们农闲时都替人放炮崩山。前些日子,就是洪水暴发之前,我偶尔得到几根防水药捻。他找我索要,我没肯给他。过了几天,我经过仔细揣摩,学会了制作防水药捻的方法。他又跑过来想打探制作的秘密,我怎肯告诉他,便推说自己不懂,为此我二人还吵了架。我估计定是他打听到了‘炮仗李’的住处,才去索要药捻的。如果此事跟什么案子有关,他就是在假借我的名字犯罪。韩大人,我不过是个小老百姓,只想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可承担不起什么罪名呀,望各位大人明察!”说着又跪了下去。

韩宜可扶起胡银,脑子里却飞快地闪过无数个疑问。过了片刻,韩宜可从沉思中抬起头,问胡银道:“你能不能协助本官去寻找崔冲?”

胡银拍着胸脯答道:“没问题,小人正想找这个畜生问问清楚,凭什么栽赃给我!”继而又不无顾虑地说道,“可是,我的家小都寄居在澄底村,如果耽误时间太长,他们会没有饭吃的。”

韩宜可笑道:“这个无妨,本官会按日支付你工钱,就像李二这样。”

胡银没了后顾之忧,马上放心地笑起来道:“遭遇水患之后,我听说崔冲一家跑到沧州投奔亲戚去了,我就陪大人去沧州吧。”

次日离开临城县,一行人各骑快马,匆匆赶往沧州。

这天来到衡水地面,见天色已晚,韩宜可命就近住店打尖。几个人进了城,拣个僻静的旅店住进去。安顿停当,出来去前边大厅就餐。大家颠簸数日,都已人困马乏,少不得要酒要肉,补充些营养。

正在吃喝,旁边桌子忽然走过来一人,冲着众人拱手笑道:“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在这里遇见韩大人和各位。”

众人抬头看时,却是锦衣卫校尉田尔耕站在跟前。大家喜出望外,忙命店小二添加坐具碗筷,请他坐下。大家边喝酒边叙谈,好不热闹。原来田尔耕是奉命去北平办差,返回时路过衡水,碰巧与众人相遇的。

说话间,田尔耕讲起一件奇闻。说北平昌平府最近查获一桩杀人案,案犯是个女的,死者却是个男的,二人本来是亲戚关系,女子是男方的舅子媳妇,后来二人居然勾搭成奸,偷了自己家中的钱财,想逃到蒙古去。杀人现场还查到了一辆马车,车里有两大箱银子,足足有十一万两。

韩宜可笑道:“果然是奇闻,我大明开国以来,杀人的女犯寥寥无几,她叫什么名字?”

田尔耕道:“好像叫什么赵花枝。”

对面的胡银脱口而出道:“就是这个人!”

众人愕然地望着他,不知何意。

胡银忙解释道:“那个被杀的肯定是崔冲。赵花枝是他的舅子媳妇,会些武艺,娘家夫家都住在我们村。村里早就有风言风语,说崔冲和舅子媳妇不干净。”

大家顿时来了精神,看来案件真相呼之欲出了。

胡银又皱眉说道:“不过,他们两家都是我这样的普通人家,哪来那么多银子?肯定是偷来的。”

韩宜可忽然打断胡银的话道:“别说了,我们必须立即赶往昌平府。眼下已是秋凉季节,正值处决人犯的时候。我担心昌平府接到大理寺批复,很快会将赵花枝处斩。这个案子漏洞百出,本官一定要重新审查。”

大家赶紧吃了饭,重新收拾行装,辞别田尔耕,连夜奔赴昌平。一路上人不离鞍,昼夜兼程,奔波十余天,才赶到目的地。果然不出韩宜可所料,昌平府正要对赵花枝开刀问斩。韩宜可赶紧从刑场上把她截下,并带回了开封县。

为了审讯方便,韩宜可临时占据了开封县衙的大堂,黄文和一班衙役皂隶被赶到了后边。陪审的全是都察院的人和锦衣卫,周观政、吴讷、纪纲等人分立两旁。

赵花枝仍旧坚持原先的供词,说她与崔冲勾搭成奸后,觉得乡下的日子没意思,就想私奔到蒙古,找个陌生的地方过完下半辈子。随后,二人合谋偷了家里的银子,赶着马车逃了出来。走到昌平地界时,二人发生口角,崔冲居然骂赵花枝是水性杨花的破鞋。赵花枝越想越气,趁着崔冲熟睡之际杀了他,不料却被人发现。

韩宜可质问道:“赵花枝,据本官了解,你家不过是普通百姓,何来十一万两银子?”

这赵花枝个头不高,却身材匀称,颇有几分姿色,只是眼珠过于乌黑,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她狡辩道:“民妇家中本来就有这么多银子。”

韩宜可道:“一派胡言!若有这么多银子,早就成了当地的富贵之家,又怎会过着清汤寡水的日子。”

赵花枝继续狡辩道:“民妇生在勤俭人家,父母兄弟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味只知道干活,所以日子清苦了一些。这十一万两银子是我们一口一口地节省出来的。”

韩宜可见她不肯说实话,便高喊道:“带人证来!”

吴讷闻听,去外边叫来了胡银。胡银指证说,赵花枝家仅有十几亩薄地,并无其他收入,就算全家人不吃不喝,也不可能积攒下十一万两银子。

赵花枝见抵赖不过,又心生一计,道:“大人容禀,这银子确实不是我家的,而是民妇暗中向富家公子卖淫时,那些嫖客们给的。”

众人想不到这淫妇竟如此厚颜无耻,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不禁都皱起了眉头。

韩宜可追问道:“那么,嫖客都是谁?家住哪里?长什么样子?每次给你多少?你必须一一交代明白,本官要派人逐一调查。”

赵花枝一时编不出来,便搪塞道:“民妇记不清了。”

韩宜可大怒,指着下边喝道:“大胆刁妇,不动大刑,谅你也不肯说实话。来呀,拶指伺候!”

赵花枝吓得慌了手脚,急忙喊道:“别别别,我说实话,我老实交代。这银子是民妇和崔冲偷来的,是偷的。”

韩宜可步步紧逼,问道:“那么,是什么时候偷的?用什么方法偷的?失主是谁?家住何处?还不从速招来!”

赵花枝被问得张口结舌,情急之下只好说:“这个,民妇也都忘了。”

韩宜可不再和她废话,喝道:“用刑!”吴讷和纪纲一边一个,抓住拶指的拉索猛地用力,只听“咔嚓咔嚓”一阵响,赵花枝的手指立刻断了两三根。她疼得一声惨叫,昏死过去。

等到拿冷水将赵花枝泼醒,韩宜可怒问道:“赵花枝,要不要尝尝‘求速死’的滋味!”

赵花枝哪禁得住这种酷刑,不敢再狡辩,哭着说道:“十一万两银子是……是开封县衙的捕头陈冠中赏的。”

韩宜可怒目而视道:“陈冠中为何要赏赐你这么多银两?”

赵花枝吞吞吐吐地说道:“民妇想说实话,可是,可是又不敢说出口。”

韩宜可道:“这是为何?”

赵花枝垂着头道:“因为民妇犯的是死罪。”

韩宜可已经意识到了她要说什么,于是尽量沉住气道:“有道是敢做敢当,你既然做都做了,难道还没有勇气说出来?”

赵花枝抬头望了望在场之人,突然放声大哭道:“民妇炸开了黄河大堤。”

尽管韩宜可早有心理准备,可听了这话,还是惊愕万分。

周观政、纪纲等人更是大惊失色,一时间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大堂内鸦雀无声。猛然间,周观政发疯般大哭着冲上前去,一脚将赵花枝踢出丈余远,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挨千刀的淫妇,十万条人命竟丧于你一人之手!你好大的狗胆!”说着,他抓起赵花枝的头发,“啪啪啪”地搧了她一顿嘴巴。吴讷、纪纲等人也上去对她一阵拳打脚踢。

众人无不因过度愤怒而抽泣落泪,大家都在想,十万条人命,十万条人命哪!

等大家平静下来后,韩宜可擦干泪痕,尽量冷静地问道:“赵花枝,本官命你将作案的过程原原本本详述一遍。”

那句最难启齿的话说出来后,赵花枝似乎也放松了一些,于是老老实实地讲述起来。

原来,洪水暴发之前的某一天夜间,赵花枝与崔冲偷欢之后,崔冲忽然问她愿不愿意做一桩发财的无本买卖。赵花枝以为是要打劫,推说自己武艺太差,不敢干。不料崔冲却摇头说不是,而是只需点燃几根炮捻就行了,十分简单。赵花枝问到底是干什么,崔冲恶狠狠地说,是炸开黄河大堤。赵花枝吓了一跳,心想,这案子太大了,简直罪恶滔天,谁敢干呀。崔冲却说,自己早想好了,事成之后,就和赵花枝远走高飞,到蒙古去过荣华富贵的日子。再说要炸的是黄河南岸,又不会危及自己的家乡,何必管他那么多。赵花枝早就过腻了这种清汤寡水的生活,居然被说动了心。问起请托人时,崔冲告诉他,开封县衙的捕头陈冠中是自己的远房亲戚。陈冠中来找过他,要他把黄河南岸开封段炸开,事后有五万两赏金。赵花枝听了,嫌五万两太少,必须加码。又问炸河的目的何在,崔冲却不知道,陈冠中也不肯说。

二人商量妥当,结伴跑到开封来找陈冠中,要求把赏金增加到十万两。陈冠中无奈,只好答应了。可是,由于阴雨连绵,普通的药捻根本用不上。陈冠中说,城南东台村的“炮仗李”会制作防水药捻,还告诉了“炮仗李”家的位置和四周环境的详细情况,并交给他们一张草图。

崔冲一听来了兴致,自己正想学这种药捻的制作技术,可找到机会了。不料陈冠中却说,不必学技术,只需多买些就行了。而且事后必须将“炮仗李”一家杀死,以免走漏风声。听说还要杀人,赵花枝又不肯了,要求增加赏金。最后双方谈妥,额外增加一万两。赵花枝询问作这件惊天大案的原因,陈冠中还是不肯说,只说让他们大胆去干,并保证衙门不会调查此案。

就这样,二人趁着天黑潜入东台村,按照草图找到“炮仗李”的住宅。计议一番之后,崔冲便进去买药捻,赵花枝则从李二家悄悄摸进了“炮仗李”家。她先是潜藏在花椒树下等候时机,后来见厨房没人,才把一包老鼠药投进了饭锅。赵花枝来时做了两手准备,除了带着老鼠药,还准备了一把钢刀,如果投毒不成的话,就用刀行凶杀人。凭自己的武艺,对付高手不行,可对付这一家老小还是不成问题的。

众人听完,又是一阵悲愤。

关于炸河的过程,赵花枝是这样讲的。六月初八,也就是黄河决堤的当天晚上,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这正是陈冠中盼望的天气。在陈冠中的带领下,崔冲、赵花枝和几名皂隶赶着两辆马车,来到了黄河岸边。车上载有四瓮事先装好的火药。这火药都是崔冲一手装的,瓮口全用三层厚油纸密封着,防水药捻缠绕在瓮沿下。崔冲指导皂隶们先用钢钎大锤打好了炮眼。临到放置药瓮时,陈冠中忽然提出只用三瓮就够了。他不愿意把缺口炸得太大,缺口越大死人越多。于是,皂隶们就把三瓮火药放进了炮眼,另一瓮扔进了黄河。

准备就绪之后,众人把药捻扯到了一处高地。可是,要点火时,谁也不肯动手。大家心里清楚,这罪恶实在太大了,是绝对的弥天大罪,即使挫骨扬灰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够赎其一二呀。

最后,众人把目光集中在崔冲身上。他是领赏金的,又是唯一的爆破手,只能由他点火。崔冲迫于压力,狠狠心,一咬牙点着了药捻。其中一根中途发生故障熄灭了,因此只炸响两炮。当时天上正好响起一阵惊雷,掩盖了爆炸的响声。不过,河堤上还是闪出两道耀眼的火光。由于只炸响两炮,河堤的缺口并不大。不巧的是,正赶上洪峰经过,惊涛骇浪排山倒海般压向河堤,眨眼间将缺口撕开数十丈宽,势不可当地冲向下游,吞没了无数的村庄农田。

事后,陈冠中按照约定,给了崔冲和赵花枝十一万两银票。二人不敢再在大明呆下去,决定逃往蒙古。走到昌平府,二人把银票兑换成了白银,买了马车,继续朝北逃窜。然而,望着一车白花花的银子,赵花枝突然起了恶念。那崔冲充其量不过是一介农夫,虽说相貌还凑合,可是要文才没文才,要本事没本事,自己这么跟他过一辈子,岂不委屈了!她暗暗打起了小算盘,不如杀掉崔冲,自己独吞这一车银子。有了这么多钱,还怕找不到好男人?等到了蒙古,配一个风度翩翩的文人雅士如意郎君,恩恩爱爱白头到老,不比崔冲这个庄稼汉强过百倍?这么想着,她悄悄拔出钢刀,从背后下了毒手。当时,崔冲根本没有睡觉,正匆匆忙忙地赶着马车,不知如何回事就已人头落地。据赵花枝描述,崔冲的脑袋滚在地上,还冲她龇牙瞪眼呢。

周观政等人听完,再次暴怒起来,无不痛骂陈冠中、崔冲和赵花枝。

韩宜可劝大家保持理智,速去捉拿案犯陈冠中。

吴讷、纪纲等人奉命而去,不大一会儿工夫便将陈冠中拘捕归案。因有赵花枝这个铁证在场,未及用刑,陈冠中即全盘招供,并对天发誓说自己只不过是执行命令,而命令的发出者正是开封县县令黄文。

黄文被押上大堂,却并不惊慌,他见公堂旁边有把椅子,便问韩宜可道:“韩大人,能不能容下官坐下说话?”

韩宜可点点头。

黄文坐下来,叹了口气,平静地讲道:“事已至此,下官对自己所犯的罪行也不否认……”

韩宜可尽量压住自己的火气问道:“黄文,你身为朝廷命官,为何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丧尽天良之事?”

黄文又叹了口气道:“大人,说来话长……”据黄文讲述,他原是洪武七年的进士,于洪武十年就任开封县令。想当初,他也是个有抱负、有志气的清官。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黄文事业蒸蒸日上之际,他的妻子小梅却不幸患上了怪病,必须经常服用人参、雪莲这些珍贵药材才能延续生命。黄文与小梅从小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然而,由于黄文太过贫穷,小梅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的独生女儿嫁给黄文,而小梅却发誓,今生非黄文不嫁,还曾为此上吊投河。小梅的父母拗不过她,只好勉强答应了。黄文感激于小梅的真情厚意,发誓与她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只不过,黄文仅仅是个年俸几十担白米的小小县令,哪来那么多银子买人参雪莲。就在他陷入绝境的时候,开封府知府张钦亲自登门,给黄文送来宝钞银两。黄文先后从张钦那里借债多达八万三千八百贯。面对这么多的债务,黄文心中的压力就像大山一般沉重。张钦仿佛看透了黄文的心思,安慰他不必急于归还,几时有了几时给就行。不久后的某天,张钦把黄文叫去,介绍一位叫黄楷的人给他认识。张钦说黄楷是京城的粮商,想从黄文那里购买些粳米。黄文先是不肯,张钦当场翻脸,说黄文拿的那八万多贯钱钞就是黄楷的,不办事就马上还给人家,否则的话,他将以索贿的名义检举黄文。张钦甚至还罗列出几名证人,其中就有孔目沈源。原来张钦他们早就串通好了,设下这个陷阱让黄文往里面跳。万般无奈之下,黄文只好就范。按照张钦的授意,黄文以极低的价格卖给黄楷三千担粮食。因为是初次,黄文心里十分害怕。对于黄楷给付的三千担粮款,也不知道怎么处置。计入账册肯定是不行的,放进自己的腰包他又不敢,于是他就去请教张钦。不想张钦却微微一笑说:“这点儿小钱,你随便立个名目花掉不就得了。比如维修县衙、接待上级官员之类。”有了第一次,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黄文开始与各地的粮商打交道,称兄道弟,吃喝玩乐,批给他们廉价的粮食,笑纳他们奉上的好处。几年下来,黄文和孔目沈源累计盗卖官粮达二十多万担。县衙的那些主簿、贴书、皂隶、库吏们一见,也跟着他投机钻营,千方百计地捞取实惠,前后盗卖官粮总数不下四十万担。

众人一听,均大吃一惊,默默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四十万担,换算成重量就是六千二百万斤哪!

此时天已经黑了,外边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韩宜可命人掌灯,接着审案。

黄文苦笑一声道:“其实,下令炸堤的并不是下官,而是知府张钦张大人。”

周观政冷笑道:“你是想推卸责任吧。”黄文摇摇头道:“不,下官决无推脱之意,你们听我往下讲自然就会明白。今年入夏以来,大明水患不断,河南、山东境内黄河多处决堤,大批难民涌了过来。朝廷下了诏书,要求各州县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到此时,我开始慌了,因为本县的粮食大部分被我和沈源卖掉,仓房里早已所剩无几。我找张钦求救,可他却说各府县都一样,全都库存不多,有的连一粒米都没有了。”

韩宜可打断黄文道:“且慢,据我所知,朝廷每年都派出官员到各地巡查粮食储备,你们如此大规模地倒卖粮米,难道就不怕被发现?”

黄文摇了摇头道:“巡查官员来时,所有的仓房都是满满的。”

韩宜可纳闷道:“这又是如何回事?”黄文道:“很简单,各府县官员谁在上边没有几个自己人,只要一开始巡查,我们就知道了。我们会派人打探清楚巡查官的巡查路线,在他到来之前,就从附近州县借来粮食,充实到本地的仓房中。等巡查官走了,是谁的再还给谁。这么一来,巡查官每到一地,都会看到粮仓满满的,其实全是假象。”

韩宜可气愤地骂道:“好个欺上瞒下、弄虚作假的卑鄙伎俩,简直比粮商还黑!”

黄文不好意思地转了转脖子,接着说道:“可是,这次下官借不来粮食了。这么多州县闹灾荒,都需要放粮赈灾,谁顾得上谁呀。不光是我,就连知府张大人也黔驴技穷,一筹莫展。情急之下,张大人突然下了一道惊天动地的死命令:炸开黄河,淹没粮仓,掩盖真相!我当时听了,就差没被他的话吓死。这可是史无前例的欺天大罪,谁敢干呀?!我严词拒绝了他的要求,宁死也不干。谁知他却派人软禁了我的家人,威胁说如果我不干的话,就会杀了他们。他还劝我顾全大局,说炸堤不是我一县之事,也涉及到下游各府县,所以罪名不是我一人的,而是由大家共同来承担的。”

韩宜可忽然警觉起来,自语道:“等等,让我想想。张钦是开封知府,开封以外的府县,他插不上手,却为何……哼哼,看来这张钦也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他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人物。”

众人议论一番,都和韩宜可想法一致。可是,那个大人物会是谁呢?

这时已到了开饭时间,大家也都觉得饥饿疲劳了。韩宜可想一口气把案子审完,便命吴讷去把饭菜拿到大堂上来,边吃边听黄文供述。

不料,黄文趁众人不备,忽然跳起身,跑到门口站定,回头喊道:“吃饭不必了!”

众人惊愕地望着他,以为他要逃跑,纷纷拔出刀剑,准备追击。

黄文却道:“各位不用紧张,我不会跑的。”说着脱下官服,露出腰间绑着的几个大号炮仗,一手攥着引线,一手握着火折。

韩宜可以为他要与众人同归于尽,于是大喝道:“黄文,你不可胡来!”

黄文突然哭道:“放心吧,韩大人,我不会炸死你们的。你、周大人,还有各位御史、锦衣卫,你们都是好官。我已经作孽太多,不想再祸害别人。其实,下官也因为炸堤之事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为了惩罚自己,减轻心中的内疚,我和县吏们开始吃草根野菜。当初你看见我们全都面黄肌瘦,那不是装的,而是真的。另外,还有一条重要线索我得告诉韩大人。我在张钦府上,曾看见户部……”

刚说到这里,其身后猛然飞来一支火箭,直插在黄文腰上。就在人们慌乱躲避之时,只听“咚咚咚”一阵巨响,黄文的身体凭空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此时,纪纲离门口最近,他冒着浓重刺鼻的硝烟冲出门去,四下一望,忽见一个黑影朝东跑去,便拔脚紧追不舍。拐过几条小巷,到了南城门,那刺客见城门已经关闭,便仗剑径直上了城楼。守城官兵发现有人硬闯,叫喊着挥刀舞枪过来拦截,却被刺客左右开弓,一团剑花撂倒好几个。纪纲上到城楼时,刺客已飞下城墙,往一片密林奔去。

纪纲也跃下城墙急追。不到一里地,忽听后边有个女子的声音在喊他,正是白如雪。白如雪方才奉韩宜可之命出去办事,回来听说有刺客,就与吴讷一块追了过来。白如雪快似鬼魅,吴讷哪里赶得上她,眨眼间就被她甩在了后边。

白如雪赶到密林边,却不见纪纲的影子,连喊了几声,也没有回音。她独自进了密林,顺着小径朝前追赶搜寻,走了一段,只见纪纲迎面过来,指着脚下的岔路说:“那边没有,肯定是从这条路上跑了。”

二人又追出数里,搜寻了大半夜,却始终没有见到刺客的踪迹,只好悻悻而返。

韩宜可已经收押了沈源、陈冠中等人,与众人吃过饭,坐等纪纲和白如雪回来。看见二人空手而归,情知没抓到刺客,便让他们抓紧时间吃饭。

趁着二人吃饭的空隙,韩宜可道:“刺客跑了也不要紧,我们手里还有张钦这条线索,案子照样能查下去。”

白如雪吃着饭食说道:“幸亏大人安排得当,不然张钦可能就真的逃掉了。我去开封府捉他时,正赶上他乔装打扮乘车出门,身后还跟着几个保镖,一看就是要潜逃的样子。”

不知何故,纪纲一边吃饭一边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听见外边已打过二更,韩宜可说道:“时辰不早了,大家辛苦一天,也该歇息歇息。不过,张钦是个重要人犯,也是目前我们掌握的唯一线索,必须绝对保证他的安全。吴讷和纪纲留下,其他人回驿馆睡觉去吧。”

二人答应后,按照韩宜可的吩咐,把张钦藏进驿馆最隐蔽的客房。这间客房是个套间,里屋连窗户都没有,外间摆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上胡乱放着一些肥皂毛巾之类的东西,靠墙之处还扔着一副脏兮兮的碗筷。二人各自搬了一把椅子,挡在里屋的门前,坐下来全神贯注地看守着张钦。

当夜平安无事,次日一早,韩宜可亲自下厨,为张钦做了可口的饭菜,让白如雪端过来交给吴讷。吴讷进去送给张钦,出来时却说忘了拿筷子。

正要出去取,纪纲指着桌上那副筷子笑道:“就给他用这个得了,这样的贪官污吏,死有余辜,还讲究个啥?”说着顺手拿起筷子递给吴讷。吴讷一笑,接过来送了进去。

韩宜可吃罢早饭,刚要提审张钦,却见吴讷和纪纲忽然惊慌失措地跑过来说:“不好了,韩大人,张钦中毒身亡了!”

韩宜可大惊,急匆匆地赶了过去。周观政等人也闻讯跑过来。

韩宜可命众人留在外边,独自进去,搬起张钦的脑袋及身体仔细查看了一番,又让吴讷、纪纲把张钦死亡的经过讲了一遍。

吴讷说:“卑职把早饭送给张钦后,便和纪纲继续守在外间。其间,纪纲出去小解过一次,回来念叨说肚子咕咕叫了,我也感觉饿了,想催促张钦吃快点儿。谁知进到里屋,就发现张钦已经口鼻流血而亡,死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韩宜可摇摇头,愤愤地说道:“好阴毒的手段。”

周观政在门口问道:“中的什么毒?”韩宜可叹口气道:“什么毒药目前说不清,但我敢肯定这是几种剧毒合成的东西,至少含有箭毒木、相思子两种成分。”

白如雪问道:“大人是根据什么判断的?”韩宜可回转身望望白如雪,又看看众人,道:“箭毒木又叫见血封喉,剧毒无比。中毒之人连叫唤的机会都没有,便立刻死去。相思子就是红豆,这种毒只要一点儿就能致人于死地,而且其毒极为残酷,中毒者的五脏六腑会全部烂掉。张钦死前没有发出惨叫,整个腹部又乌黑发紫,必是这两种药力所致。此时他的腹中,恐怕已烂得不成样子了。”

众人听后无不惊骇。

韩宜可又看看周围的环境,自言自语道:

“这种地方,外人如何能进来?莫非……”

为慎重起见,他还是对白如雪、吴讷和纪纲逐一盘问了一遍,不过没发现什么疑点。

“看来张钦是自杀。”韩宜可自责地说,“只怪本官过于大意,抓到张钦后没有对他搜身。我怀疑他从准备潜逃的那一刻起,就准备下这致命的毒药,万不得已就会服毒自尽。唉,我真是失算了。”

这下事情糟了,张钦是眼下最为重要的人证,他一死,案子恐怕就会陷入僵局。黄文临死前说曾在张钦府上见过户部的什么,可惜没说完,无法确定是户部的文书还是户部的什么官员。黄楷应该是一条线索,但至今不知此人身在何处。开封府那些主簿、贴书、皂隶虽说可能知道一点儿事情,但这只能作为外围的调查,未必能得到多少有价值的东西。

韩宜可思来想去,只好再次大海捞针。他是这么安排的:由纪纲、门达、许显纯几名锦衣卫,凭借特殊身份,去户部调查与张钦来往频繁的人,看能否发现什么重要线索。周观政和吴讷、余敏、况钟分头去查询京城粮商黄楷的下落。留下周忱、彭占祺、袁可立去开封府调查那些公差。韩宜可则坐镇开封县,随时归纳分析各方面传来的消息。

周观政提醒韩宜可道:“韩大人,我们都走了,剩下你一个人如何办?”意思是指韩宜可的安全问题。

韩宜可笑道:“有白姑娘在此,还怕本官被行刺不成。”

偏巧白如雪听了后,不好意思地说:“家父忌日临近,明日我必须启程,赶回宣城祭奠父亲。”

周观政道:“白姑娘,没见这里忙成什么样子了吗?本官求你多耽搁几天……”

话还没说完,韩宜可见白如雪满脸为难地低下头,便打断周观政道:“周大人,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父亲的忌辰岂能拖延?白姑娘,你放心去吧,本官不会有事的。”

一旁的周忱自告奋勇道:“不妨事,下官几人可以两头兼顾。白天去开封府办案,晚上回来陪着韩大人,不会有闪失的。”

众人觉得有理,于是不再说什么。第二天,大家分头离了开封县,各自查案去了。

到了晚上,周忱等人不放心,跑回来护持在韩宜可左右。韩宜可费尽唇舌,也没能把三人劝走,只好悉听尊便。

然而,刚到二更天,三人就扛不住了,眼皮像被皮筋拉住,费了好大的力气睁开,一不小心又自己合在了一起。连日来没日没夜的办案,大家都十分辛苦。韩宜可又劝他们去睡觉,三人实在撑不住,这才各自回屋。

韩宜可尚无睡意,独自坐在案前翻开一部书卷,可是看了没几行就看不下去了。他双手托腮,仔细回顾几个月来的经历。他心里的事情装得太多,一旦静下来,就会浮想联翩。尤其是到了夜晚,他的思绪往往更加活跃,各种各样的事情像潮水一般涌来。有时候本来觉得瞌睡了,可因为思考太多,脑子里忽然又清明如水。

他站起身,在地下踱了一会儿,又坐下拿起笔,文不加点,转眼写成一份奏章。他把奏章封好,只等回京呈报给圣上。

做完这些,他心里轻松了许多,感到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外边谯楼上已打过四更,他和衣上床,想小睡一会儿。谁知他头还没挨着枕头,忽听窗外“叮”的一声轻响,接着,一个黑影跃过驿馆围墙,朝他的住处飞掠而来。此人一身夜行衣靠,头部黑布包裹,只露出一双眼睛。从他迅捷如风的身形就可以看出,此人轻功卓绝,堪称一流。驿馆大院里漆黑一片,下弦月犹如一把生锈的钩子,色彩惨淡地挂在西天,又被高大婆娑的古槐遮去了面目,只在树叶缝隙里偶尔露一下脸。

黑衣人借着夜幕,悄无声息地摸到韩宜可窗前,屏住呼吸听了听,然后用手指沾着唾沫润湿窗纸,捅开一个小小的洞眼,眯住一只眼往里窥望。

韩宜可此时已经写好奏章,站起身正准备上床。黑衣人拔出飞刀,刚要下手,却又好像没有把握地停住了。就在他犹豫的瞬间,韩宜可走进了里屋,和衣躺在了床上。黑衣人不得不踅到另一边来,再次湿破这边的窗纸。不过,他显然不打算用刀了,而是把飞刀收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小的吹管。

黑衣人手握吹管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凑到窗户跟前。还没来得及动手,耳边突然一股凌厉之气“唰”地袭来,“叮”的一声,将吹管击落在地。

黑衣人大惊,来不及细看,拔腿就跑。他几个纵跃跳到墙外,忽见迎面过来一人,吓得他朝西夺路而逃。逃出没多远,迎面又过来一个人影。情急之下,他只得朝北边的一条小巷逃去。谁知刚到巷口,又被一个人拦住了。

黑衣人惊恐万分,拔出宝剑虚晃了一下,夺路向侧方的一片小树林奔去。跑了一会儿,回头望望没人追来,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回想刚才那人的模样,黑衣人不由皱起了眉头。正想着,猛抬头不禁傻了,那个人又出现在面前,手里好像握着一把宝剑,而细看又不是宝剑,原来是半截树枝。

黑衣人知道遇见了高人,逃也逃不掉,便站在当地,壮着胆子问道:“请问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何要拦住在下的去路?”

那人也不答话,用手里的树枝指了指黑衣人,意思是命黑衣人去掉伪装,露出真面目。

黑衣人忙把宝剑一抖,护住门户,说道:

“在下不能暴露身份,请阁下原谅。”

那人哪肯理会,身形微动,倏忽就到近前。黑衣人急忙挥剑相迎,谁知刚一出手,宝剑便偏在一旁,险些脱手。与此同时,那根树枝犹如一把利刃,“嚓”地划过黑衣人的面部,裹头黑布登时一分为二。

只听那人惊讶出声:“果然是你!”

黑衣人一听,也脱口喊道:“白姑娘!”

来人正是白如雪,只听她隔着黑暗,声音冰冷地说道:“好一个道貌岸然的纪校尉,枉我一直把你当成正气浩然的坦荡君子,却原来不过是个口是心非、人面兽心的宵小之辈、奸恶之徒!白如雪平生最恨贪官污吏,说吧,你打算如何死?割头、挖心、腰斩、分尸都行,随你挑!”

纪纲听了这话,心中像刀割一般难受,他捂着胸口,含泪倾诉道:“白姑娘,枉我对你一片深情,你竟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来。”

白如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厉声打断道:“闭嘴,别脏了我的耳朵!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要暗害韩大人?”

纪纲还要表白心迹,白如雪手中的树枝一动,“啪”地打在他的脸颊上。

纪纲摸了摸脸上长长的血印,伤感道:“也罢,既然白姑娘不肯听我说废话,那在下就只能表示遗憾,先去了。”说着嘴唇一动,就要咬破口中的剧毒药囊。

白如雪眼疾手快,用树枝去纪纲耳后轻轻一点,纪纲顿时张开嘴巴合不拢了。白如雪反手在纪纲咽喉处又是一点,纪纲“哇”的一声吐出药囊。一念间,纪纲竟误以为白如雪对自己心存眷恋,不忍心让他死。

白如雪将药囊踢到一边,喝道:“想死?没那么容易,先说出你的杀人动机!”纪纲闭着眼道:“无可奉告。”

白如雪挥动树枝在纪纲腿上猛抽一下,纪纲登时倒在地上,浑身酸麻,痉挛不止。

“说不说?”白如雪喝道。

纪纲身体痛苦,心里更是哀伤难耐。看来,白姑娘对自己根本没有半点儿情分,自己纯粹是自作多情。顿时,一股剧烈的失落感笼罩住他,他感到天昏地暗。

纪纲强忍悲苦,断断续续地说道:“白……白……姑娘,你就别费……力气了,我……是不会……说的。”

白如雪大怒道:“纪纲,你别以为不说就可以拖延时间,我可没那份耐心,你就去死吧!”说着正要发力。

忽听远处有人喊道:“白姑娘,请手下留人!”

接着,几匹马飞奔而来,到了跟前一看,竟是韩宜可和周忱等人。

白如雪叹服地说道:“韩大人果然料事如神,刺客正是纪纲,你要是晚来一步,我就送他见阎王去了。”

韩宜可笑道:“纪校尉如此忠义之士,理应嘉奖才对,怎可要他的性命。”说着让白如雪替纪纲解开穴道,拉起他道,“纪校尉,咱们回去吧。”

白如雪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忠义之士?大人不是在说反话吧,要不这又是你设的迷局?”

韩宜可摇头笑道:“都不是。纪校尉的确是刺客,也是害死张钦的凶手,但也绝对是个恪尽职守的人。”

纪纲“扑通”一声跪在韩宜可面前,涕泪交零道:“知我者,韩大人也。大人哪,你就赐在下一死吧。白姑娘说得对,我真的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韩宜可宽慰道:“纪校尉何出此言,我们是最好的朋友,难道你要丢下我不管,独自跑到那边享福去?”

纪纲被韩宜可说得满脸羞红。

望着眼前的情景,白如雪想不明白,娇嗔道:“大人总是这么云里雾里,我都被你搞糊涂了。”

韩宜可一边拉纪纲上马,一边呵呵笑道:“稍后本官对你讲明其中的道理,你自然就会明白。”

众人回到驿馆,韩宜可对纪纲说道:“对不起,纪校尉,现在你是人犯,必须住进监室。”

纪纲二话不说,自己走着进去了。

周忱想让两名锦衣卫看守纪纲,韩宜可却笑道:“不必,纪校尉不会跑的。”又对纪纲道,“本官准许你自由出入,这个监室不会关门的。”

纪纲谢过韩宜可后,道:“韩大人,你还是处死我算了,我真的不会交代什么,留着我也没用。”

韩宜可宽容地笑道:“你以为本官会强迫你做违心的事情吗?放心,我不会为难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别说,一切由你自己作主。

大路朝天,走是不走,完全由你决定。”

纪纲长叹一口气,重重地坐在床上,闭住了眼。

韩宜可回到自己的房间,白如雪、周忱等人也跟了进来。

白如雪迫不及待地问道:“大人,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了吧,这到底是如何回事?”

韩宜可不慌不忙地坐下,思忖着说道:“从哪儿说起呢,嗯,还是从我设置这个捉拿纪纲的迷局说起吧。”

白如雪打断他道:“这个我全知道,不必讲了。我想知道的是大人凭什么断定毒死张钦的是纪纲,又凭什么断定纪纲回来行刺大人,再就是凭什么说纪纲这个刺客是忠义之士?”

韩宜可道:“你们还记得黄文死的那天,纪纲出去追赶刺客一事吗?”

众人点点头道:“记得。”

韩宜可道:“我敢断定,纪纲就是从那天开始变心的。”

众人问道:“这是为什么?”

韩宜可站起身,踱着步子讲道:“据白姑娘那晚回来讲,她曾在树林边喊了纪纲好几声,却听不见回音。”

白如雪道:“是这样的。后来我遇见他,他说刺客可能从那条斜路跑了,结果还是没追上。”

韩宜可道:“问题就出在这里。我怀疑,纪纲之所以不回应你的叫声,是因为他正和那个刺客在密谈。”

众人全都纳闷了,齐声说道:“这如何可能?”韩宜可笑了笑道:“这个问题稍后再作解释。现在姑且认为纪纲的确正和那个刺客密谈,并达成了一致意见。二人谈妥之后,为了掩护刺客逃走,纪纲才故意把白姑娘引向歧路。其实当时纪纲心里很清楚,刺客根本不可能找到。你们还记不记得,纪纲回到驿馆后,表现极为反常,连吃饭都心不在焉?”

众人道:“是,他那晚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们还以为他病了,白姑娘当时说他中了邪。”

韩宜可道:“当时我也觉得奇怪,不过并没有多想,以为他是疲劳过度。现在看来,他不是中邪,而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害死张钦,他觉得对不住我们;而不害死张钦,他又无法向刺客交代。心里很矛盾,才会表现出那副样子。不过到最后,他还是下了决心,完成自己答应刺客的事情,也就是杀死张钦,掐断本案的这条线索。”

白如雪皱着秀眉道:“可是,纪纲并没有投毒的机会呀,他是如何毒死张钦的呢?”

韩宜可道:“那天接近张钦的,只有你和吴讷、纪纲三个人。老实说,我对你们三人都产生过怀疑,不过很快就推翻了这个想法,因为你们三人都没有杀人动机。可是联想到纪纲前一晚的表现,我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他身上。然而,正如白姑娘所说,你们三人中,就他一个人没有下毒机会,如何可能是他呢?”

白如雪道:“是啊,三人中我下毒的机会最多,为何大人不怀疑我,反倒怀疑纪纲呢?”

韩宜可笑道:“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你一贯走南闯北,除暴安良,都是采取什么办法杀人的?”

白如雪道:“很简单,都是一剑刺死。”韩宜可道:“这就对了嘛,你什么时候用过毒药呢?”

白如雪不屑地说道:“我根本看不起这种偷偷摸摸的下三烂伎俩,要杀人就光明正大,反正我不杀好人,只杀恶人。”

韩宜可道:“正因如此,我首先排除了你。至于吴讷,他那天无论是走路还是说笑、吃饭,都表现得跟往常一样,没有半点儿可疑之处。故此,我也将他排除在外。剩下的只有纪纲了。说起纪纲的下毒机会,我想了好多遍也没想明白。直到吴讷讲到了一个细节,我才恍然大悟。”

众人问道:“什么细节?”

韩宜可先不回答,而是拿起一双筷子,握着筷尾,递到白如雪跟前,命她接过去交给周忱。白如雪不知何故,握住筷尾递给了周忱。周忱也拿住筷尾,以此类推给了彭占祺和袁可立。

等筷子回到自己手里,韩宜可问道:“刚才你们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大家纷纷摇头。

韩宜可又让大家如前重新传递一遍,各人还是没有新发现。

周忱忽然说道:“每个人接过筷子的时候,好像都是握住筷尾,难道大人指的是这个?”

韩宜可拍案叫好道:“对,就是这个!”白如雪蹙额道:“这很正常,握住筷尾是每个人的习惯,可能是为了避免把用来吃饭的筷头弄脏,谁肯握筷头呀!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韩宜可道:“可是,当纪纲把那双筷子递给吴讷的时候,握的却是筷头,你们认为这说明什么?”

众人茅塞顿开,齐声道:“下毒?!”

韩宜可满意地笑道:“对,纪纲把毒药擦在手指上,只要跟筷头一接触,就会沾上去。先前我说了,这种毒药霸道异常,只要一点儿就足以毙命。”

众人无不为韩宜可的智慧所折服,赞叹一阵,又说道:“可是,大人当时却说张钦是自杀,这又是为什么?为何不当场揭穿纪纲,还给他机会来行刺大人呢?”

韩宜可长叹一声,语气沉重地说:“唉,纪纲是我们肝胆相照的朋友,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仍然不愿意相信是他干的。这是其一。其二,我当时虽然知道了纪纲是凶手,可是还难以断定背后指使他的人是谁,想进一步查证一下。我是这么想的,如果纪纲仅仅是害死张钦,那背后之人就不好断定了,也可能是他的生死朋友,也可能是他的至亲骨肉。他们与本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纪纲这么做是为了掐断线索,阻止本案的进展,以便帮助对方逃脱国法的制裁。可是,如果纪纲连我也要暗杀的话,那么,那个人就不是寻常之人,而是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纪纲出于无奈,只能执行他的命令。”

众人纷纷点头,又猜测这个大人物是谁。韩宜可道:“具体是谁目前无法断定,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必是锦衣卫的高级统领。纪纲在他面前,只有奉命执行的职责,而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

白如雪渐渐明白了先前的疑问,怪不得韩宜可说纪纲是恪尽职守的好官,原来是指这个。

韩宜可点头道:“正是。锦衣卫是当今圣上一手建立的,内部等级森严,军纪如铁。对于上司的命令,无论对错,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纪纲身为锦衣卫校尉,向来以尽忠职守著称。这从他奉皇命协助我们办案即可看出,他从来都是兢兢业业,尽职尽责的。他本次行刺我,并不能算是他的过错,他只是在履行职责而已。”众人深为韩宜可的宽容大度和善解人意而感动。白如雪道:“昨晚,纪纲在大人窗前犹豫了好一会儿,是不是因为他心里矛盾,一时下不了手?”

话音刚落,门口忽然有人说道:“的确如此,我真的下不了手。”

大家抬头看时,不知纪纲何时已经进来了,于是都拿眼睛望着他。

纪纲眼含泪水说道:“你们的谈话我全听见了,韩大人分析得没错。那晚我追赶杀害黄文的刺客,追到那片密林中,刺客忽然停住不走了。我用剑逼住他,命他立即归案,不想他却开口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听出是我上峰的口音,吓得赶紧跪下参拜。他没多说什么,当即命我伺机杀死开封知府张钦和韩大人,并交给我一包毒药。我当时很是犹豫,身子僵在那里。就在这时,白姑娘在林边喊我,我听见了,却不敢回应。上峰见我不肯接毒药,就把药包扔在我跟前走了,临走时还说了一句:‘引开那个女的。’在锦衣卫里,上级向下级布置任务,从来不说第二遍。我别无选择,只好捡起了药包,开始了自己的罪恶行动。可是,说句真心话,我真的不想这么干。跟大家共事这几年,使我深深认识到你们的善良和正直。特别是韩大人,他是朝廷的栋梁和支柱,杀了他,比炸毁黄河之罪还要大呀!可是,作为锦衣卫,我又有什么办法呢?”纪纲抹了一把眼泪,顿了顿,接着说道,“现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我决定违反一次军纪。”

后边这句话令大家颇觉意外。

纪纲扫视众人一眼,说道:“按照锦衣卫的军纪,是不能泄露任何机密的,特别是有关上峰的秘密。现在,我想告诉韩大人,那天在树林给我下达命令的是……”

韩宜可连忙摆手,劝阻道:“纪校尉如果为难,就不必说出来。锦衣卫军纪如铁,一旦说出,你会没命的。”

纪纲满脸泪痕,摇着头说道:“纪纲死不足惜。本案事关朝廷大法,社稷的存亡和万民的福祉,与这些相比,我这条小小的贱命算什么呀!各位听好了,那个人就是当朝锦衣卫副都指挥使吴典。大人可笔录在案,卑职愿意签字画押。”

韩宜可沉默了好长时间,才心情沉重地握起笔杆,一字一字地做了笔录。纪纲毫不犹豫,过来签了字,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这一切做完之后,纪纲环视众人一圈,最后深情地望着白如雪道:“白姑娘,纪纲福薄,无缘得到你的垂青,深以为憾。请你答应我,来生一定要做我的妻子,好吗?”

白如雪早已泪如泉涌,哽咽着说道:“纪纲,我误会你了。你别这么说,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纪纲惨然一笑,说道:“看来白姑娘下辈子也看不上我。也罢,无论怎样,我都该走了。”又对众人道,“各位,保重了!”说完,他抽剑在手,奋力一挥。

韩宜可大惊道:“纪纲且慢!”

说话间,纪纲的宝剑已经挨着咽喉。就在这一瞬间,白如雪纤指一扬,白光闪处,宝剑“当啷”落地,旁边多了一支柳叶镖。

纪纲二次捡起宝剑,还要自杀,却被白如雪飞快地点了穴道,像是着了定身法似的站在原地。

韩宜可命周忱等人将他搀进卧房,放倒在床上,轮流看护,决不许出现任何差错,又问白如雪道:“可有更好的办法?比如让他手脚能动,却无力自杀。”

白如雪摇了摇头道:“这个就难办了,除了好好看住他,别无良策。”

韩宜可考虑片刻,回身走到床前,握住纪纲的双手,信誓旦旦地道:“纪校尉,请放心,就算拼上我这条老命,我也一定要恳求圣上法外开恩,免去你的死罪!”

韩宜可率众回到京城,立即将吴典捉拿归案。

都察院大堂,韩宜可一拍惊堂木,十分威严地问道:“嫌犯吴典,本官问你,是谁指使你杀害人犯黄文,又强迫锦衣卫校尉纪纲毒死知府张钦,并行刺本官?还不快一一讲明,免得受皮肉之苦。”

吴典作为锦衣卫副指挥使,平时跋扈惯了,并不把都察院的人放在眼里。被押入都察院之后,他依然不停地叫骂,把韩宜可八辈子祖宗都骂出来了。无论韩宜可问什么,他都一概用“放你娘的狗屁”回应。

韩宜可忍无可忍,怒骂道:“大胆刁徒!你暗杀朝廷要犯,又指使手下行刺朝廷命官,到现在还敢口出狂言,真是罪不容诛!来呀,‘求速死’伺候!”

韩宜可当真是急了,不然不会直接上如此大刑。

吴典双手被缚,跳着脚骂道:“韩宜可,狗官!你敢对本官动刑,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韩宜可怒发冲冠,脸都变白了,嘴唇哆嗦着喊道:“‘求灭门’伺候!”

“求灭门”是比“求速死”更厉害的刑具,意思是人犯上了此刑,宁愿满门抄斩也不愿继续受罪。还有一种更残忍的刑具叫“求诛九族”,其意不言自明。这都是历朝历代的酷吏审讯犯人发明的刑具,因为过于残忍,自武则天之后就不用了。而今把这些家当搬出来,朱元璋反腐态度之强硬可见一斑。

需要说明的是,审讯用的刑具与处决人犯的刑罚不同,它不会致人死命,只是痛苦难当。在处死犯人上,朱元璋采用的酷刑更是令人毛骨悚然,诸如抽肠、凌迟、剥皮实草之类。还有一种叫“刷洗”,就是把犯人脱光放在铁床上,边浇沸水,边用铁刷一点点地刷掉皮肉,直到死亡。

韩宜可刚要对吴典动刑,忽听门外有人喊道:“韩兄且慢!”

韩宜可抬头看时,只见工部侍郎麦至德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麦至德为人谦和,擅长吟诗作赋,也喜欢博览群书,与韩宜可甚是谈得来。韩宜可敬重麦至德的才学,麦至德敬重韩宜可的人品,二人一向都惺惺相惜。

见麦至德进来,韩宜可只好从案台后边走出来,拱手施礼道:“麦兄,真不好意思,在下正在审讯犯人。还请麦兄委屈一会儿,暂到后堂用茶,你我稍后叙话。”说着就要派人接待。

不想麦至德却使个眼色,小声说道:“在下正是为此案而来,韩兄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韩宜可犹豫了一下,只好将麦至德领到后堂。二人落座,韩宜可询问麦至德详情。

麦至德忸怩片刻,不好意思地笑道:“实不相瞒,吴典乃是我的姑表兄弟,韩兄能否通融通融,不要对他用刑。”

韩宜可眉头微微皱起,为难地说:“吴典桀骜不驯,妄自尊大,不用大刑想必不肯招供。”又说道,“不过,既然麦兄开了尊口,韩某总得给一点儿面子。如果麦兄能规劝吴典说出实情,当然就可以不动刑具。”

麦至德笑道:“韩兄这不等于没说嘛,老实招供,自然就免动刑具了。”说着伸长脖子,凑近韩宜可道,“在下的意思是,嘿嘿,能不能马马虎虎放过吴典,不必追查幕后之人。”

此话大出韩宜可的意料,他呼地站起身,瞪着麦至德道:“麦兄,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这样的惊天大案,岂能当作儿戏!”

麦至德觍着脸笑道:“公家的事,韩兄何必较真。只要你放过吴典,在下保证你有花不完的金银财宝,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

韩宜可被激怒了,生硬地说:“麦大人,你也太小看韩某了吧。韩宜可毕生以忠君爱民、维护国法为己任,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焉能为了身外之物改变志向!我看麦大人是找错门了,请另寻他人吧。”说着摆出了“请”的姿势。

麦至德被下了逐客令,满面羞惭,正要尴尬地离开,忽听门外有人朗声笑道:“韩大人,大家都是同僚,何必这么不讲情面呀。”

韩宜可抬头看时,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吏部尚书余缇、礼部尚书赵瑁、刑部尚书王惠迪、兵部侍郎王智以及河南省布政使王道亨等人互相跟着迈了进来。

韩宜可一一见过各位要员,命人搬座上茶。

不等韩宜可发问,余缇抢先开口说道:“韩大人不必忙碌,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客气。既然都不是外人,本官就不拐弯抹角了。直说吧,我等都是为吴典吴大人之事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请韩大人放过吴典,别再追查下去了。”

众人齐声附和。赵瑁扯着鸭公嗓子说道:“是啊,如今张钦、黄文等一干要犯已死,可以结案了,韩大人何必继续钻牛角尖。”

韩宜可正想变脸逐客,忽听外边又有人说道:“韩大人,这又何苦呢。”

韩宜可抬头一看,竟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毛骧腰挎绣春刀阔步而来。毛骧是锦衣卫总管,权势遮天,杀人不眨眼,同僚们都怕他三分。

毛骧与众人见过,也不落座,冲着韩宜可傲慢地说道:“韩大人,本官来的目的跟各位大人一样。我不想多说什么,只告诉你一件事。前些日子有几位官员惨死家中,连脑袋都找不到了,你知道是谁干的吗?本官不怕泄露机密,那是我派人干的。谁让他们不识好歹,竟敢与本官作对!”

韩宜可心想,看来这些人都是穿一条裤子,软的不行要来硬的了。好吧,既然你们不怕撕破脸面,那本官还在乎什么!于是,他横眉冷对道:“既然毛大人有如此魄力,那就请把本官的脑袋也拿去吧。本官一死,本案大概就会如你所愿结案。”

毛骧目露凶光,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以为本官不敢?”

韩宜可哈哈大笑几声,逼视着对方道:“毛骧啊毛骧,想不到你这个锦衣卫都指挥使,竟然如此幼稚可笑。就凭你,也敢说这种无法无天的话。莫非你把自己当成了皇上?!”

毛骧见威胁不成,先自矮了半截,却色厉内荏地说道:“本官的确不敢僭越,不过,对付你韩宜可,绰绰有余了!”

韩宜可“啪”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大胆毛骧,死到临头,还敢大言不惭!本官看出来了,你,还有你们这些朝廷要员,与吴典、张钦和黄文,乃是一丘之貉。你们就是盗卖官粮的罪魁,你们就是炸毁黄河的祸首元凶!”

刚说到这里,门口又有个声音道:“是又如何样?”

韩宜可循声而望,但见户部侍郎郭桓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令他吃惊的是,余缇、毛骧等人见到郭桓,竟纷纷起立施礼,表现得格外敬重。韩宜可颇觉纳闷,郭桓不过是个侍郎,地位远在余缇、毛骧、赵瑁和王惠迪之下,如何他会受到这样的礼遇呢?

郭桓像皇帝似的冲众人摆了摆手,走到韩宜可面前,不屑一顾地笑道:“韩大人,你很聪明啊。刚才你说对了,这些官员,包括本官在内,我们就是盗卖官粮、炸开黄河的元凶。黄文临死前不是说过在张钦府上见过户部的人么,你还就此事派人进行调查。现在你不用查了,黄文所说的人就是我。我去开封府办过很多私事,大都是为盗卖官粮。其实,不光是开封府和开封县,大明数不清的州县,粮食都被我们联合各级官员和粮贩子们盗卖了。至于详细数目,还真说不清,大致算一下,估计有一千多万担吧。”

“什么?”韩宜可惊得目瞪口呆,停了片刻才说,“你们好大的胆子!”

郭桓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别大惊小怪的,这没什么。粮食从哪里来的?是地里长的。不就是一千万担么,卖了还会长的。”说着,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跷着二郎腿道,“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老百姓是不能没有粮食吃的,没粮食吃就会造反。好在大明朝有的是土地,只要有土地,就不怕长不出粮食来。只要能长出粮食来,就不怕百姓挨饿。百姓们不挨饿,就不会造反。百姓不造反,大明朝的社稷就稳如泰山。韩大人,我们是做官的。做官的应该如何样?当然是享受荣华富贵了。要享受荣华富贵,就需要钱。钱从哪里来?

当然是卖粮食了。我们又不是神仙,不会拉钱也不会尿钱,不盗卖粮食如何能行?卖粮食的确不失为一条捷径。国内的大小粮商,北边的蒙元,东边的高丽国、倭奴国,他们都需要粮食,这生意挺好做的。”

韩宜可再次震惊了,说:“你们,你们居然向外邦出售官粮?这可是卖国呀!”

郭桓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韩大人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叫卖国?不就是几担粮食么?如何就成了卖国了?”

韩宜可心情沉重地说道:“荒谬,简直荒谬至极。”

郭桓道:“韩大人可别这么说,你站在我们的立场上,就不会认为这荒谬。你应该理解我们,与我们精诚合作也行,睁只眼闭只眼也行,横竖别查这个案子了。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案子牵涉的人太多,要是把有关联的官员都抓起来,我大明朝的监狱恐怕都容不下!韩大人,你想过没有,这么多贪官背后,会有多少他们的亲人家属?你杀了他们不要紧,他们的亲属一人吐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你,还有你的家人,你们可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我都替你们难过、绝望,举目之处全是仇人!关键是,人得罪遍了,自己也没捞到什么好处,这又是何苦?韩大人你是聪明人,还用我多说么?”

韩宜可长叹一口气,问道:“本官明白了,这些高官之所以对你如此敬重,是因为他们的好处都是通过你得到的。”

郭桓眨巴着小眼睛道:“是啊。这些人中只有我是户部的,我掌管着普天之下的钱粮。他们要吃粮食要花钱,我不点头如何能行?韩大人,你也一样,需要多少尽管开口,一百担?一千担?一万担?你随便说个数目,我保证满足你。”

韩宜可不置可否,又问道:“你们盗卖官粮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炸开黄河,以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难道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个中原因实际上韩宜可已经知道了,这么问只是为了进一步印证一下。

郭桓脸色忽然黯淡下来,做出很痛心的样子说道:“报应倒不怕,只是我这心里太内疚了,简直揪心地疼痛。是啊,那么多城镇乡村,那么多无辜百姓,那么多田园牲畜,顷刻之间化为乌有,谁看见都会心痛的。不过,我们实在没办法呀,韩大人,你知不知道,各省府州县的很多粮仓,都被我们倒腾光了。这要是被圣上发现,还不诛灭九族?如何样才能逃过这场大难呢?我们一商量,只有炸开黄河掩盖真相了。除了开封段,聊城段黄河也是我们请人炸开的。我们也清楚这罪行有多大,所以在下达命令之前,我们全体在玉皇大帝、观音菩萨面前三拜九叩做了忏悔,求得了各路神明的谅解……”

韩宜可没听见郭桓后边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喃喃念道:“硕鼠,硕鼠……”

郭桓打断韩宜可道:“别念诗了,没用的,事到如今,念诗有个屁用。韩大人,给句痛快话,到底答不答应我们的要求?”

韩宜可把这些贪官一一看了一遍,声音不大,却是斩钉截铁地说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样的恶贼不除,天理难容。”

众人听了,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朝前走了走,把韩宜可围在中间,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死盯着他。

韩宜可昂起头,耷拉着眼皮,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忽然,郭桓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很快又恢复了恶毒的眼神,对韩宜可道:“看来韩大人是不想给我等面子了。不过嘛,还有一位,他的面子你肯定会给的。”说完,他拍了几下巴掌。

掌音未落,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

韩宜可一见,顿时呆了一呆。进来的这个人名叫韩廉,二十四岁,长得细腰窄背,眉清目秀。他是进士出身,此时正任太平府当涂县知县。

这个人韩宜可太熟悉了,因为他就是韩宜可的亲生儿子。

韩宜可情知大事不妙,于是强压住跳动的心,怔怔地问韩廉道:“廉儿,你此来所为何事?”

不等韩廉开口,郭桓就奸笑道:“还能有什么事,韩公子也是为吴典之事而来。”

韩廉“扑通”一声跪倒在韩宜可面前,哭道:“对不起,父亲大人,孩儿也是盗卖官粮的参与者。”

“什么?”韩宜可脑袋一蒙,“你……你……你再说一遍!”

韩廉哭诉道:“我把当涂县的官粮盗卖一空,又一把大火把粮仓给烧了。”

“畜生!”韩宜可发疯般怒吼起来,抬脚将韩廉踢翻在地,由于急火攻心,竟当场昏死过去。

韩廉吓得慌了手脚,哭喊着扑在韩宜可身上,掐人中,揉胸口,捶后背,好不容易才将韩宜可唤醒。

郭桓等人在一旁视若无睹,巴不得韩宜可就此死去。

韩宜可睁开眼,呼天抢地,号啕大哭起来。韩廉则跪在地上边哭边抽自己的嘴巴。韩宜可冷静片刻后,忽然站起身来,面色冷漠,目光呆滞地说道:“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别想打我韩宜可的如意算盘,就算逆子参与其中,我也会一查到底!对,一查到底,绝不留情!”

众人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什么?韩大人,你不是有病吧?”

韩宜可摇着头道:“本官没有病,本官脑子清醒得很。我想好了,先将本案查个水落石出,将真相公之于天下。然后,我再与合族男女老幼一起,等待圣上的处罚,就算诛九族我也在所不惜!”

韩宜可虽然声音不大,但在众人听来,仿佛头顶响了个炸雷。

郭桓眉毛拧成了疙瘩,凑到韩宜可脸前问道:“韩大人,你当真要与我们玉石俱焚?”

韩宜可微微点头,面容坚毅。

郭桓咬牙切齿道:“既然这样,韩大人,那就别怪我们心狠手辣了。你,还有你们整个都察院的人,今晚都得死。”

韩宜可惊异地望着郭桓道:“此话怎讲?”郭桓冷哼一声道:“我们要血洗都察院,鸡犬不留!”

韩宜可提高声音问道:“郭桓,你敢?”

郭桓嘿嘿冷笑一声,闪开身子,指着外边说道:“韩大人,请看。”

韩宜可抬头看时,不知何时,都察院全体人员都被人绑住了,像羊群一样被驱赶到院子里。院子四周站满了全副武装的锦衣卫,他们一个个横眉立目,刀剑闪射出刺目的寒光。

周观政、周忱、吴讷、余敏等人,都被五花大绑地躺在地上,不住地挣扎着。由于被塞了嘴,都喊不出话来。韩宜可此时才注意到,都察院内好大一会儿没有人走动了,安静得异常。

韩宜可提醒郭桓道:“郭大人,都察院是朝廷重地,你敢在这里胡闹,皇上知道后岂能饶你?”

郭桓不屑一顾道:“韩大人,你不看看今天来的都是什么人?锦衣卫都指挥使毛骧、刑部尚书王慧迪。你就不想想,除了都察院、刑部和锦衣卫,别人谁还懂得查案?都察院被杀光之后,只能由刑部和锦衣卫来破案。这就由我们说了算,我们说是都察院自相残杀也行,说遭遇暴民袭击也行,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反正皇上也不懂破案之道,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这话倒是不假,其实要论侦破技术,刑部和锦衣卫才是真正的专门机构,都察院倒在其次。如果都察院遭到灭门,不可能有第三方站出来追查此事,因为破案高手全都集中在刑部和锦衣卫旗下,无人能推翻他们的结论。

韩宜可一筹莫展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毛骧不耐烦地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各位大人,本官要下令了。咱们可先说好了,事成之后,大家必须口径一致,就说都察院是被河南的暴民灭门的,因为韩宜可、周观政等人在开封查案期间,大肆侵吞灾粮,收受贿赂,以致民怨沸腾,怨声载道,才酿成如此大祸。相关的证人证据,由本官与王惠迪大人负责安排妥当,各位大人一定要全力配合。”

众人道:“毛大人放心,我们大家的利益是一致的,生死存亡在此一举。我等定当同舟共济,全力以赴。”

毛骧道:“好,那本官就请各位看一场血腥大戏!”说完,他冲着门外高喊一声,“杀!”“杀”字还没出口,眼前突然白光一闪,毛骧吓得倒退几步,险些跌倒。定睛看时,只见一位白衣美女轻飘飘地落在面前。

白如雪高傲地扫了众人一眼,看着毛骧微笑道:“毛大人,你的功夫不错嘛,居然能躲过我这一剑。”

白如雪在江湖上的名头相当大,毛骧对她早有耳闻,因此一时之间竟不敢轻举妄动。

偏巧此时,站在最外边的麦至德见势不妙,想要溜走,身子刚动了一动,但见白如雪右手似乎不经意地朝后伸了一下,麦至德便直挺挺地僵在那里,稍后身体轰然坍塌,竟是被砍断了左腿,昏死过去。

众人尽皆骇然,不知道这女子是人还是鬼,居然能在重重锦衣卫的眼皮底下悄然而至。

门外的锦衣卫校尉们见主子遇险,纷纷抢过来想偷袭白如雪,却被白如雪一把柳叶镖放倒好几个,其余的人再也不敢上前。

郭桓见状,战战兢兢地对毛骧道:“毛大人,这里数你武艺高强,你倒是想想办法呀。咱们总不能就这么等死吧。”又冲着白如雪气愤地骂道,“臭丫头,这儿关你屁事,还不快滚出去!”

堂屋的地上有几盆月季,那花开得正艳。白如雪被郭桓一顿龌龊言语骂得羞愤难当,心中火起,随手摘下一朵鲜花,指尖发力,那花犹如一支利箭射了出去,“啪”地打在郭桓嘴巴上,直打得他满嘴流血,门牙掉了两颗。

就在白如雪打郭桓时,毛骧终于瞅准了机会。他一直在想,眼下唯一能反败为胜的办法就是控制住韩宜可,再用韩宜可来要挟白如雪,逼她退到局外。于是,他猛地运力,欺到韩宜可身边,就要对韩宜可下手。

然而,毛骧错了,白如雪行走江湖多年,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她早就料定毛骧会伺机发难,故在飞出花朵的同时,也朝韩宜可旁边发出一支柳叶镖,那镖不偏不倚,与打算偷袭的毛骧撞了个正着。好在没打中要害,毛骧的手背被击穿,绣春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下。白如雪娇躯微动,迅疾飘到毛骧跟前,毛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白如雪割掉了耳朵,挑断了脚筋,整个人号叫着瘫倒在地上。

自洪武十八年下半年起,朱元璋命都察院、审刑司等部门,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一场规模浩大的侵吞官粮犯罪大清查。清查从郭桓等人入手,上到三司六部各要害机构,下至各省府州县相关人员,不留空当,不留死角,像篦头发一样密集地梳理了一遍。同时还诏告天下,鼓励各地百姓上书揭发检举。经过清查,共揪出涉案官员数千名,加上下边那些主簿、贴书、孔目、皂隶、库吏以及大小粮商,总计多达两万余人。贪污受贿的钱钞以及盗卖的官粮,其数目之大触目惊心。如果全部折算成粮食的话,竟达两千四百万担。

案情报到朱元璋手里,朱元璋不看便罢,这一看,当场就昏了过去。等被太医救醒后,朱元璋满面怒色,颤抖着双手说道:“来呀,传朕的旨意,凡是参与盗卖官粮的人犯,不论官吏商人,一概与炸黄河者同罪,判处醢(音hǎi)刑,诛灭九族!”

醢刑就是剁成肉泥烂酱,这是汉代以前使用的比凌迟更重的一种酷刑,后来因为太过残酷而被历代统治者废除了。朱元璋搬出这种刑罚,乃是对盗粮炸堤案极度愤怒,极度痛心所致。

行刑是在长江边进行的,朱元璋率领文武群臣亲赴刑场监斩。郭桓、毛骧、余缇、赵瑁、王惠迪、麦至德、王智、王道亨等一应要犯及其族人相继赴刑。其他相关案犯有的被砍头,有的被流放,有的被充军。一队队的犯人戴着枷锁镣铐,由公差押往各地。韩宜可本来也是要被诛三族的,但朱元璋念他能大义灭亲,没有徇私枉法,所以最后只让韩廉一人以死谢罪。长江岸边人山人海,血流成渠,惨叫阵阵,而江流无语,滚滚东去,它不管人世间的善恶对错,只管将所有的故事带向历史的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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