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伦德,陪一个疯女人29年

纳伦德与伍尔芙:陪着你和你的文字

初识伍尔芙,应该是某年夏天的一个座谈上,听人讲《女人的职业》。

纳伦德,陪一个疯女人29年

艾德琳·弗吉尼亚·伍尔芙

记得当时还从鼻子里嗤了一下,一个大男人,听什么女人的职业啊,于是开始抠指甲,零零碎碎地听了几分钟,大概知道这是个被誉为“英国散文大家中的最后一人”、“英国传统散文的大师”以及“新散文的首创者”的神奇女子。还是没在意,性别促使她们的文字落点都偏小众,再如何文采飞扬也不过是些无病呻吟的华丽丽的句子的堆砌罢了。

当听到关于写作状态的描述时,“就像一个渔夫在幽深的湖边悄然入梦,手里的渔线静静地躺在水里……灵感降临,从无意识里豁然醒来,塘水一片飞珠溅玉……”时才被那神奇的意境震惊了。同样做为写作者,我一直无法准确和满意地描述出等待灵感出现时的状态,却被这个女人命中了十环。

开始读她的书,她的意识流写法果然堪称鼻祖。文字如水,照片上也美得惊若天人,直挺的鼻梁、眼窝深陷,安静得像午后穿过屋檐的阳光,温暖的带着不急不缓的坚韧力量。但是现实生活中的女作家却另有一番模样,像镜子的正反面,一面晶莹一面灰暗;一面火热一面阴冷,一面是重生一面是毁灭。

而她真的是病的,苍白而跌宕。更让人敬佩的是,她遇到了那个陪伴了他29年的丈夫,为了她,他甘愿放弃自己的事业,向世界隐瞒了妻子的精神病史并一个人承受着所有随之而来的幸和不幸,29年的时间里,甚至连一次争吵都没有过……

1.“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

那个陪伴了她29年的男人是她的丈夫介绍的,这着实让我吃惊不小,据说丈夫斯特雷奇是一个同性恋,两个人结婚不久就发现各自都无法与对方用一纸婚约捆绑在一起,于是他们很友好地在承诺做一生的好朋友的前提下离婚,从爱人到朋友的转变相信没有几个人能处之坦然的适应,但这两个人都神奇地做到了。斯特雷奇一直关心着伍尔芙的生活,而那时的伍尔芙易怒、神经质、像一头敏感的容易受伤的小兽。斯特雷奇最终给她物色了自己的朋友,在斯里兰卡工作的伦纳德,后者是位出色的文学理论家和社交家,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

纳伦德,陪一个疯女人29年

在结婚之前,伍尔芙和纳伦德只有一次不超过五分钟的见面,几天之后,伍尔芙就收到了纳伦德的来信,“我自私,嫉妒,残酷,好色,爱说谎而且或许更为糟糕。因此,我曾告诫自己永远不要结婚。也许你就象你自己说的那样,有虚荣心,以自我为中心,不忠实,然而,它们和你的其他品格相比,是微不足道的。你是多么聪明,及至,美丽,坦率。此外,我们毕竟都喜欢对方,我们喜欢同样的东西和同样的人物,最重要的还有我们所共同理解的那种真实,而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

伍尔芙的回信只有两个字:“好吧。”

2.“别害怕,我去钓那条鲨鱼。”

除了写字,伍尔芙几乎对生活一无所知,做饭的时候她会把戒指掉到猪油里,参加舞会时也会把衬裙穿反,甚至穿两只颜色不一样的鞋,在文字以外的任何场合中都会时不时的出错,而且那错误低级到也许五岁的小孩子都不会犯。但是她又那么热衷于聚会、野餐、爬山和演讲。每每在这些时候,纳伦德就要时刻准备着替她收拾背包,苦思冥想她的下一个错误会是怎样的以便做好随机应变的准备,甚至他不得不在口袋里随时准备好几条手帕以防妻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把鼻涕擦在袖子上。

但是一旦坐在房间里,摊开稿纸,伍尔芙就会突然变得安静,事实上也是这样,在结婚后的三年时间里,伍尔芙拒绝与丈夫同房,她更习惯在夜里编排文字,她在《一个人的房间》里甚至说“女人要在房间里坐到死。”直到第一部作品《远航》顺利出版,那是1915年,她33岁。《远航》给她带来了诸如“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伦敦文学的核心”等一系列的荣誉,那行云流水的意识流笔法让太多的知名作家无颜面对,当时最有影响力的文学批评家爱德华·摩根·福斯特甚至称她将英语写作“朝着光明的方向推进了一小步。”

然而《远航》一面世,伍尔芙就疯掉了。

纳伦德,陪一个疯女人29年

处女作《远航》

事实上这个经常戴一副眼镜,穿一袭黑色的长裙飘然来去的英国淑女早在1895年5月母亲Julia去世时就已经疯过一次了,1904年父亲Leslie去世她第二次精神崩溃,从二楼的窗户跳了出去,感谢楼下的花圃吧,如果没有那些枝枝蔓蔓,世界上会消失一个影响了一个世纪文学走向的作家。

纳伦德,陪一个疯女人29年

伍尔芙与纳伦德

或者更应该感谢纳伦德。这个和妻子结婚多年却没有同房的男人。疯掉了的伍尔芙根本无法出席任何对《远航》一书的研讨和相关的会议,纳伦德替她应付那些讨厌的记者,还要不惹怒他们,毕竟做为作家,媒体和作家群是不能惹恼的。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会坐到伍尔芙的房里,给她读《一千零一夜》,并随时收走她手边的剪刀、偷藏的安眠药和鞋带等任何有危险的物品,翻几页书,然后等她睡熟,再带上门出去。

伍尔芙在日记里写道。“我要感谢他,没有他,我想我早就自杀了。”

在纳伦德的照料下,伍尔芙每年都有新作问世,每一部作品都惹得整个伦敦文学界尖叫。伍尔芙写作的时候常常十几天足不出户,不让任何人碰她的手稿,她心底里对自己的作品一向没有信心,对别人的评价也极为敏感,这是个蜗牛一样害怕讥笑和诋毁的小女人,她常常对丈夫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不幸的小鱼与一只巨大而骚动的鲨鱼关在同一个水槽里。

纳伦德会拍她的肩膀,“我有一个钓钩,别害怕,我去钓那条鲨鱼。”

3.“她是个天才,这足够了”

做为剑桥大学的高材生,社会活动家,纳伦德其实也不甘心就此一生,虽然伍尔芙对他几乎百依百顺,但是他牺牲了自己的工作和青春陪伴着一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智慧的童贞女”,并且被父母催促要他当父亲,他也只能苦笑。他在自己的小说《智慧的童贞女》中借男主人公之口述说了苦闷。“那些长着白皮肤和金色头发的苍白的女人……是冰冷的,同时也使人冰冷,无论你怎样努力,她都拒绝融化。”

幸好小说发表的时候他用了笔名,但那熟悉的笔法还是让妻子有所怀疑,“这篇小说,似乎和你的风格很像,但是我觉得这不应该是你的心中所想吧?”

当时纳伦德支支吾吾地敷衍了过去,他并不想骗她,又不想她受刺激,还想让她有所感觉,进一步的接纳自己。但当第二天早上他发现了妻子案头又摆了一瓶安眠药后,立即向刊物的发行部寄去了一张支票,把所有还没出售的杂志全部买下来销毁。从此再不写任何文字。

那时候伍尔芙正在构思《到灯塔去》,纳伦德帮她整理写作提纲,发现了小说中那个叫莉丽的女主人公是“视婚姻为丧失自我身份的灾难”的,这让他更加小心翼翼。伦纳德永远是伍尔芙作品的第一个读者,并且能用她可以接受的方式提出修改意见。在创作《到灯塔去》的时候伍尔芙伤神过度,不得不依靠大剂量的安眠药才能睡着,期间有九个月的时间她甚至中止了写作--写作是个折磨人的活儿,并且那时候因为伍尔芙名声大振,几乎所有抢先一步成名的作家都发现这个后起之秀的小女子抢了自己的风头,于是不约而同地开始了各种非难,从创作思想到写作手法,再到社会影响力,把伍尔芙的作品贬得一文不值。甚至联名向出版社提出抗议,如果再出版她的作品,这些文学大师们将拒绝写作。

《到灯塔去》写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出版社退回了她的样稿。纳伦德压下了退稿,并开始与伍尔芙的前夫斯特雷奇商量自己开办一家出版机构,主要负责出版伍尔芙的作品。霍加斯出版社后来成为英国文学界相当著名的机构。

斯特雷奇向纳伦德讲述了伍尔芙的精神病史,原来早在十岁之前,伍尔芙就受到了两位同母异父的哥哥的性侵,这让她对男人和性,甚至整个人伦世界都保持高度的警惕和怀疑。

“其实她的病一直重得厉害。”

“为什么不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呢?她的病可以得到专业的治疗,或者会有转机。”

我从没对外界声称过她的病。送她进精神病院也不是个好主意,那样的话,太多的好奇者会纠缠她,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我想我一个人就行,至少她得到了安宁。

“只是辛苦你了。当我看到你用手按住她的肩膀时,她立即变得安静。我甚至感觉你的动作近乎神圣,她把自己的手交到你手上的时候,那神情,也近乎神圣。”斯特雷奇说。“我想对于伍尔芙来说,我把你介绍给她,是做了一件好事。现在这个出版社,则是你的另一个神圣之处。”

我要让全世界知道她不是一个疯子,而是一个作家。我甘心面对她带给我的所有折磨,婚姻之内,所有的付出都很平淡。她是个天才,这足够了。

4.“我还在陪着你,和你的文字”

无论付出多少精心的呵护,伍尔芙的病还是越来越重。两次世界大战让伦敦这座艺术之都也无法幸免。1940年,伍尔芙的《幕间》草稿即将完成,这年夏天他们的房子被德国飞机炸毁,一早就到花圃里种花的伍尔芙躲过了一劫,她呆呆地坐在被炸毁的房子前,嘴里喃喃地说,“写它,我花了三年时间,三年时间”。没过几分钟,纳伦德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残火一边捧着她的手稿从房子里冲出来,“看,我把它抢回来了。”

伍尔芙半哭半笑,“我爱,我恨,我在受苦。战争啊,我们生不逢时。”

“怎么能说生不逢时呢,你遇到了我,而我遇到了你。”

“可是为了我,你放弃了工作,放弃了做为男人太多的权利。”

“别说什么权利了,我只有义务。”

他们搬到了出版社,因为资金和场地的关系,那里只有一台二手的印刷机,为此纳伦德还自学排版和印刷,已经可以独立完成原来需要四个人才能操作的这台老式的印刷机。

可是几天之后,德国的炸弹又把印刷厂夷为平地。

“我们还剩些什么呢?”

“我们拥有这么多,我们唯一没有的,就是吵架。我们从来没有争吵过,这多神奇啊。”

“那要感谢你的包容。”伍尔芙似乎任何事都能与死联系在一起。“如果英国战败,我们就一起死。因为我死也不想离开你。”

纳伦德抱着她,点点头,不说话。

接下来的日子里,伍尔芙继续埋在临时租借来的阁楼里写她的《幕间》,而纳伦德则每天去那片废墟上试图重建一个印刷车间。

1941年3月28日,纳伦德从外面冲进来,“亲爱的,我已经订好了一台新的印刷机,它可以一个人操作。明天我就给你的《幕间》制版。”

没有回答,房间里没有人,桌上整齐的书稿旁边有一封短信。“我感到我一定又要发狂了。我觉得我们无法再一次经受那种可怕的时刻。而且这一次我也不会再痊愈。我开始听见种种幻声,我的心神无法集中。因此我就要采取那种看来算是最恰当的行动。你已给予我最大可能的幸福。你在每一个方面都做到了任何人所能做到的一切。我相信,在这种可怕的疾病来临之前,没有哪两个人能像我们这样幸福。我无力再奋斗下去了。我知道我是在糟蹋你的生命……现在,一切都离我而去,剩下的只有确信你的善良。我不能再继续糟蹋你的生命。 我相信,再没有哪两个人像我们在一起时这样幸福。”

三个星期之后几个在乌斯河边游泳的孩子发现了她的尸体,投河之前,她似乎是害怕自己瘦削的身材不足以让一条河容纳,在衣服上所有的口袋里都装满了石子,乌斯河是一条火山地带的河,那些石子经过亿万年前的一次大熔炼,五光十色,像极了女作家平淡而缤纷的一生。

伦纳德没有把妻子的死告诉任何人,参加葬礼的只有她的前夫斯特雷奇。在无怨无悔地奉献了 29 年之后,他还是决定一个人承受她的一切。

新的印刷厂已经建好了,他把伍尔芙的骨灰埋在印刷厂院子里的一棵树下,简单的墓志铭是伍尔芙的小说《波浪》的尾声:“死亡,即使我置身你的怀抱,我也不会屈服,不受宰制。”

几个月后,《幕间》出版,扉页上是伦纳德留给妻子的一句话:

你说过我们要一起死的,你失信了,可我还在陪着你,和你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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