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裁”到底是何义？

陈师道《后山诗话》云：“欧阳少师始以体裁为对属，又善叙事，不用故事陈言，而文益高，次退之云。”(何文焕辑《历代诗话》)欧阳少师，即欧阳修：“修以风节矜持……熙宁四年，以太子少师致仕。”(《宋史》卷三百一十九《欧阳修传》)“体裁”，有两种解释，一为“高雅有节的体态”，一为“文章的文体或作风”(《辞源》)。显然，以《辞源》“体裁”义项，解释“以体裁为对属”之“体裁”，颇难。那么，陈师道所谓的“体裁”，又当何解？

在《后山诗话》中，相似的提法另有：“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质。”(何文焕辑《历代诗话》)所引之文，很有争议：“今考其中于苏轼、黄庭坚、秦观，俱有不满之词，殊不类师道语。且谓苏轼词如教坊雷大使舞，极天下之工，而终非本质。”(《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九十五《后山诗话提要》)对这类说法，古建的反驳有一定道理：“后山为人又颇自傲，至于其出言品评苏轼诗文之弊，亦在情理当中。而通观全书，仍以称道杜甫、苏黄为旨，虽略有微词，无非寥寥，还没有伤大体。”(《〈后山诗话〉作者考辨》，《海南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第3期)

因而，比照“以文为诗”“以诗为词”，可以类推出“以体裁为对属”之“体裁”“对属”，均为某一体裁名，其反应的是“对属”因“体裁”的渗入而带来的新变。那么，“对属”“体裁”，又具体指哪两种体裁呢？

对属，指诗文中两句缀成对偶。据《能耐诗》记载，李白醉后，获唐玄宗之命，写行乐诗十首。首篇为：“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楼巢翡翠，金殿宿鸳鸯。选妓随雕辇，征歌出洞房。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从全诗看，命辞遣意，“律度对属，无不精绝”。诗中有对属，构成诗体之一种律诗。文中频用对属，亦构成“体裁”之一种四六。

四六，也称四六文或四六体，乃骈文之一体，因以四字六字为对偶，故名。其构成于南朝，风行于唐宋。李商隐《〈樊南甲集〉序》：“作二十卷，唤曰《樊南四六》。”(徐树榖笺徐炯注《李义山文集笺注》卷九)有时，四六、对属相连，指称“四六”：“上命孙觌草表，但言请以及称藩而已。令人赍草示尼堪，尼堪以为未是。金人来往者数四，皆不中，而要四六对属作降表。”(徐梦华《三朝北盟会编》卷七十一)未被修改的降表有“一统之基，遽失籓篱之守。七世之庙，几为灰烬之余。既烦汗马之劳，敢缓牵羊之请”等四六语。由此可知，“以体裁为对属”之“对属”，为四六文，或四六体，是以四六文的特征“对属”借指四六文。

“对属”是指四六文，而伴同四六文或骈文的发展则是对古文的倡导。那么，“以体裁为对属”之“体裁”，是不是会是“古文”呢？

物盛则弊易生，文也如是。当骈文风行时，其华美的一面，遂为人所诟病：“文也者，非云尚形似，牵比类，以局夫俪偶，旅于奇靡。其于言也，必浅而乖矣。所务乎激扬雅训，彰宣事实而已。”(萧颖士《萧茂挺文集·送刘太真诗序》)拘于形，则失于实。萧颖士论文，有贬有崇，其使劲批评的“比类”“俪偶”恰是骈文所拥有的特色。中唐文坛旗手韩愈，持续此调，力排骈文，并拈出“古文”一词，示人所好：“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于古道者也。”(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收拾《韩昌黎文集校注》第五卷《题哀辞后》)希求“句读不类于今者”，并不是是简单的词句革新，而是借词句的调剂，以期“修其辞以明其道”(《韩昌黎文集校注》第二卷《争臣论》)，也即明儒道，旨在使对辞的

事实上，欧阳修嫌弃骈文，只是对骈文的某些做法有些意见：“往时作四六者多用古人语，及广引故事，以炫博学，而不思述事不顺畅。近时文章变体，如苏氏父子以四六述叙，勉强精尽，不减古人。”(《欧阳修全集》卷一百三十《苏氏四六》)因而，反对骈文，践行古文，并不是是置骈文与古文于水火不容，而是革骈文之弊，留骈文之精。就创作实践而言，欧阳修本人更像是一名骈文的革新者：“欧公四六对属，流转变化，有如弹丸，而矫枉已过，学之太枯，不若子瞻，尚多风致。”(蒋维钧辑录、何焯校订《义门读书记》卷三十八)《宋史·欧阳修传》亦极力赞许其文，认为“公之文备众体，变化开阖，因物命意，各极为工，或过退之。如《酒徒亭记》《真州东园记》，创意立法，前世未有其体”。“流转变化”，“创意立法，前世未有其体”，彰显了欧阳修对体裁的突破与变革，如《酒徒亭记》中的“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似散非散，似排非排，文家之创调也”(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所以，“文备众体”说，应该包含欧阳修“以体裁为对属”的试验。

由是观之，“以体裁为对属”之“体裁”，乃为古文。“以体裁为对属”，即以古文为骈文，使本来辨识度清晰的骈文变得隐约起来。这类新变体现的恰是对骈文的修正与完美，而不是对骈文的全盘扼杀。“以文为诗”“以诗为词”“以体裁为对属”等文论话语的提出，反应了宋人不忘明辨体裁间的新生现象，也折射了宋时文论对体裁新变的理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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