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 格拉纳多斯的生死爱恋

爱与死的歌谣

每一支歌都是爱情的遗物

每一缕光都是时间的遗物

一个时间之结

而每一声叹息都是一次哭泣的遗物

——洛尔迦《每一支歌》

歌剧《戈雅画景》间奏曲（大提琴吉他改编版）

图片：夜色下的纽约大都会歌剧院

冬天就要结束，春天还会远吗？1916年1月26日夜，美国纽约大都会歌剧院高朋满座，来自新世界最繁华都市的绅士淑女们，兴致勃勃地到这座象征着新时代的艺术圣殿，观摩一部非常特别的、西班牙语歌剧——格拉纳多斯的《戈雅画卷》的首演。这部歌剧改编自格拉纳多斯1911年的同名钢琴组曲，5年前美国旅欧钢琴家欧内斯特· 谢林曾率先将这部西班牙浪漫主义音乐的杰作，介绍给巴黎最挑剔的听众。在那次成功的音乐会之后，谢林建议格拉纳多斯将这部有着强烈叙事性的钢琴组曲改编成歌剧。

同名歌剧于1915年完成，这是一部有着鲜明西班牙风格的歌剧，一部关于爱与死的悲歌，作为西班牙现代音乐三杰之一的格拉纳多斯，要把这部他呕心沥血的杰作，献给他心目中最伟大的西班牙画家——弗朗西斯科 · 戈雅。它原计划在旧世界的艺术之都巴黎首演，没想到1915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让原本的计划泡了汤。好在有谢林热情的搓合，这部歌剧的首演移师到了远离欧洲战火的纽约。虽然美国乐迷多数都听不懂剧中的西班牙语，但那激烈而悲伤，多情而深情的音乐，却点燃了美国乐迷的热情。真正的艺术不分国界，《戈雅画卷》连演五场，媒体更是盛赞这部歌剧“深刻地展现了西班牙民族的热情”，演出刚结束，美国当时的总统伍德罗 · 威尔逊就邀请第一次来美国的格拉纳多斯夫妻，前往白宫举办音乐会。

美国杂志1916年2月刊登的有关《戈雅画卷》的专题报道

身处战争的阴霾之下，格拉纳多斯对1916年异国的成功，即大感意外，也欣喜若狂，这位在西班牙穷得养不起孩子的内向音乐家兴奋地写信告诉故乡的朋友说：“我思绪万千，一生事业就此有了一个开端……”

总统热情的邀请，并不在格拉纳多斯夫妻的旅行计划之内。为此他取消了原定乘船回国的计划。1916年，时值一战战火下酣之际，在欧洲与美洲之间的航线，因为德U2潜艇的骚扰，大受影响。为了尽快返回家乡，格拉纳多斯夫妻只能选择了英国的苏塞克斯号轮船，绕道英吉利海峡，返回西班牙巴塞罗纳。

1916年3月24日下午近4时许，“苏塞克斯号”进入到弗尔刻斯托姆海面，突然意外遭到一艘U2的攻击，完全没防御的客轮很快就中弹倾斜。危急中，格拉纳多斯和船上300多名乘客登上了一只救生小船，然而，在救生艇上，格拉纳多斯的妻子安帕罗· 嘉尔被惊慌失措的乘客挤落海中，妻子大声呼救。情急之下，格拉纳多斯根本没有考虑到自己不习水性，毫不迟疑地纵身跳进汹涌的大海，很快，俩人就被永远地卷入了三月冰冷大海的深处…….

《戈雅之画钢琴组曲之五：爱与死的歌谣》

阿莉西亚· 德· 拉罗查演奏

据史料记录，当时德国海军事先获悉美国外交官罗伯特 · 伍兹就在苏塞克斯号客轮上，故决定用鱼雷将该艇炸毁，攻击目标原来是朝向伍兹的。英国海军部称，“苏塞克斯号”船长曾发现100米远处射来的鱼雷，但为时已晚，避之不及。“苏塞克斯号”载有378名乘客，其中80人遇难，格拉纳多斯夫妇莫名成了战争冲突中最无辜的受害者。

海难发生时，附近的“玛丽-黛莱丝号”渔船匆忙赶来来营救，将遭受重创的“苏塞克斯号”拖至法国一侧的布洛涅海岸。格拉纳多斯的友人、加泰罗尼亚画家约瑟-玛丽亚·塞尔受委托在海难罹难者的遗体中寻找格拉纳多斯夫妇。他最后无奈地表示：“在撕碎的可怕尸体中，我没能发现好友的躯体，也没能辨认出他的亡妻。”

在深不可测的大海深处一半是火焰一般是海水，时光寂静，平息了人世的纷争，也没有荣耀和哭泣，只有深不见底的思念。西班牙民谣诗人洛尔迦写道：

心，这浓重的苦味是从哪儿来？它本来就很苦呀，它是大海的水！

无头的苏塞克斯号残骸

一战的炮火，不仅夺去了百万人的生命，也将古典音乐美丽的旧世界，轰成了一片废墟。无头的苏塞克斯号停靠在旧照片的灰色中，它是人类欲望丑陋的残骸，然而那只歌唱在西班牙音乐里的爱情小鸟，此刻仍在扑飞，穿过时光之河上沉默的月光，去追寻那一片迷失已久的伊甸园。

《戈雅之画》钢琴组曲的第五首，标题是《爱与死的歌谣》，然而，这是艺术不是现实，在现实中一半是火焰一般是海水，你真的会为爱而死吗？有好事者统计过百年来的海难记录，人们意外的发现，女性和儿童的获救比例远远低于更强壮的男性，在生死时刻，男人们的第一选择往往是独自求生。

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格拉纳多斯的选择是个例外吗？这是一首爱与死的歌谣，它不会回答你关于生活的答案，也无法解答那些关于爱情与婚姻的千古难题，但它去会吸引着你心灵中那只不羁的小鸟，扑腾着去寻找失落在生活日常中的爱与美。

不要指着月亮起誓

船在海上，马在山中

影子缠在腰间

她在阳台上做梦

——洛尔迦《梦游人谣》

《戈雅之画钢琴组曲之四：少女与夜莺》

阿莉西亚· 德· 拉罗查演奏

照片：少女时代的女钢琴家拉罗查

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海子语）……来人间一趟，你又怎能不听听杰出的西班牙女钢琴家——阿莉西亚· 德· 拉罗查演奏的格拉纳多斯呢？当你从缠绵的热恋中醒来，热情的太阳已经下山，情人带着可笑的誓言偷偷离去，窗外的夜莺仍在歌唱，挂在你美丽睫毛上的泪珠，还没有滴落，月满西楼……

以演奏格拉纳多斯钢琴作品著称的西班牙女钢琴家拉罗查曾这样评价格拉纳多斯的音乐：

每个人都是一个不同的世界，我认为，格拉纳多斯是唯一捕捉到真正浪漫气息的人

船在海上，马在山中，影子缠在腰间，她在阳台上做梦。晶莹滚动的音符消失在旋律的尽头，仿佛是从爱情挣断的珠链上洒落一地，无法收拾。《戈雅之画》钢琴组曲之四的标题叫《少女与夜莺》，热恋中的玛哈姑娘在花园的夜色中独自醒来，还来不及悲伤，只想在梦中多留一会，回味着爱的余温。

和其它民族的音乐不同，西班牙南部的音乐很少会徘徊在无休无止的悲痛中，它总是在极致的欢乐中闪烁泪光，在极致的痛苦中歌唱欢乐。它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但你却永远无法从一支音乐中将西班牙艺术的苦乐分离。多情的无情的你，既是我的爱，也是我的恨；是忠诚亦是背叛，它们奇异地纠缠在一起，构成了我们生命的旋律。

《戈雅之画钢琴组曲之一：情话》

阿莉西亚· 德· 拉罗查演奏

1892年，格拉纳多斯与新婚的妻子在花园中

不能同日生，但愿同日死。意外的死亡，中断了格拉纳多斯刚刚如日初升的音乐生涯，但也为他的爱情与婚姻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回响。格拉纳多斯与妻子安帕罗（妻子的昵称）相识于1890年，葡萄美酒夜光杯，那一场西班牙式的热情盛宴，通宵达旦。在安达卢西亚森林里一座改造过的修道院里，格拉纳多斯是那个羞涩的钢琴男孩，在晚会上，为宾客演奏热情的舞曲。这让人不由联想起《戈雅之画》钢琴组曲的第一首《情话》，在欢乐而强烈的舞曲节奏中，英俊的玛霍向美丽的玛哈求爱，热烈与柔情，滑着优美的舞步，把相爱的人卷入火一般的爱情。玛霍坚定的追求和玛哈欲拒还迎的羞涩，构成了爱情最华美的乐章。

渴望着爱的男男女女，在舞蹈中邂逅，在美酒中缠绵，在音乐中相爱，当盛宴落幕，宾客散去时，露水般的爱情就会在现实的太阳下消失不见，那一年，年轻的格拉纳多斯和安帕罗都已经定婚，两人在痛苦与不舍中分手。然而，真正的爱情不是露水，而是种子，命运最终在一年后让他们重逢在巴塞罗纳。这一次，不管有多少阻碍，他与她决心要让这美丽的爱情之花结出现实的果实。

注：在18、19世纪的西班牙俚语中，玛霍（Majo）与玛哈（Maja）并非人名，而是代指热情如火的年轻男女，他们英俊又美丽，就象斗牛士和吉普赛女郎，为了爱情不顾一切。

问题是，生活不仅仅是爱情，婚姻也不仅仅是一个美丽的承诺。

格拉纳多斯生在穷人之家，虽才华横溢，但直到1891年格24岁依然一文不名，穷得叮当响。他不仅作曲出色，还弹得一手好钢琴，甚至和西牙历史上最伟大的大提琴家、少年成名的卡萨尔斯组成过钢琴三重奏，但是在那个演奏比作曲赚钱的时代，格拉纳多斯却有要命的舞台怯场症，甚至发生过演出中途突然无法继续，哭着跪求听众允许他退场的丑事。

爱情是浪漫的，婚姻是现实的，美是绽放在生活之上的花朵，但是没有钱就没有生活本身。赚不到钱，养不活家，1891年当格拉纳多斯和安帕罗姑娘定婚时，姑娘已经大着肚子，看着就让他们的家人忧心，格拉纳多斯的妈妈不得不写信给安帕罗的妈妈，坦诚相告：

一个母亲面对另一个母亲，必须完全诚实地表白——我儿子很穷，很穷。就目前而言，他仅有的只是个好名声。我毫不怀疑，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会成功，但在这之前，生活会是艰辛困难的，我衷心祝福他们的结合……

格拉纳多斯与安帕罗于1892年秋天完婚，到1916年时，一共生了6个孩子。沉重的家庭负担，让最初美丽的爱情，渐渐地失去了颜色。格拉纳多斯不能说不努力，他拼命地作曲，和朋友筹办钢琴学校，硬着头皮举办音乐会赚钱，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青春与爱情也在流逝。我们常说音乐是时间的艺术，然而生活的时钟和艺术的时钟，显然不是一个时钟。我们总是在格拉纳多斯伟大的杰作《戈雅之画》中，去寻找格拉纳多斯与安帕罗影子，但这也许只是一厢情愿的徒劳。1916年，在格拉纳多斯的心中，他的“玛哈”另有其人。

爱恋时，不存在背叛，只有相爱一个主题。但在生活时，面对渐渐冷却的爱情，你是否还能保持初心，坚守誓言——这是一个问题。在结婚时，我们发誓：只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但当你心中的美人已经被生活变成了大妈，但当你全心依靠的男人移情别恋时，当时的誓言都变成了可笑的谎言。

英国伟大的剧作家莎翁，借着他笔下人物质问相爱的灵魂：

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变化无常

月有阴晴圆缺，你指着它起誓

你的爱情也会像它一样无常

你会一生都记得我吗

身披黑色绣花长裙

世界玲珑可爱

她这样想着，敞开了心灵

——洛尔迦《死于黎明》

《12首西班牙舞曲之二：东方》

阿莉西亚· 德· 拉罗查演奏

格拉纳多斯与他的女弟子

1916年5月，当格拉纳多斯的死讯传到他的故乡巴赛罗纳，有一个女人早已泪流成河，但她不能哭出声来。对她而言，格拉纳多斯的死，就如同一支西班牙音乐中的深沉歌，把一生最强烈的痛苦与欢乐瞬间凝成了心中一团冰冷的火焰。她是格拉纳多斯艺术的缪斯，她也是格拉纳多斯心目中“玛哈”的象征。她的名字叫克劳黛尔德· 佩蕾格里。

克劳黛尔德是格拉纳多斯的女弟子，一位富有的淑女，经常和丈夫一起在家里举办艺术沙龙，而她的老师格拉纳多斯则是这些沙龙中的贵宾。在两人的交往中只有艺术，没有现实。婚后很长时间，沉默寡言的格拉纳多斯因为无法忍受自家狭小公寓里一堆儿女的吵闹，经常来她家小住，并在她家的钢琴上完成了包括他一生最杰出的《戈雅之画》钢琴组曲。

这是一部充满了西班牙南部吉普赛风格的音乐杰作，一部关于玛霍与玛哈疯狂爱情的叙事诗。但玛霍（男）与玛哈（女）是谁？其实，它们并不是一对男女的真实名字，在17~19世纪的西班牙语中，它们代指英俊美丽、放纵大胆、自由不羁的青年男女。西班牙伟大诗人洛尔迦曾在诗中描绘过“玛哈”的经典形象：

身披着黑色绣花长裙

世界玲珑可爱

她这样想着，敞开了心灵

站在钢琴边，看着老师创作的克劳黛尔德，一袭朦胧的黑色绣花长裙，怎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并排陈列在普拉博物馆的戈雅名画《着衣/果体的玛哈》

《12首古风通迪纳歌曲集：戈雅的玛哈》

吉他小提琴改编版

黄蒙拉 / 杨雪霏演奏

1898年格拉纳多斯第一次在普拉多博物馆接触到西班牙画家戈雅的画作，就为戈雅笔下的男男女女深深地着迷，他特别欣赏戈雅艺术中标榜的“玛哈”精神。他曾在书信中详细解释自己为何创作《戈雅之画》组曲，他写道：

我为戈雅的人生和他创造的艺术世界深深着迷，他的画作《着衣/裸体的玛哈》、《阿尔巴公爵夫人》、那些微妙的色调，他笔下人物的激情，争斗与恋爱，那些缝着华美装饰扣的帅气黑色天鹅绒外套（斗牛装），那些有着丝质蕾丝花边的漂亮长裙，那玫瑰般的脸颊，纤细的柳腰，乌黑的发际插着的茉莉花…..

在西方美术史上有两幅西班牙名画就叫《果体的玛哈》和《着衣的玛哈》，他们的作者正是格拉纳多斯一生崇拜的西班牙大画家戈雅，在美术史上，这两幅尺寸相同、姿式相同的油画，充满了谜一样的争议。有人说画中的玛哈是画家情人——一位美艳的公爵夫人，也有人说玛哈是戈雅一位贫民女模特，不过在这两幅名作陈列的博物馆里，权威的注解是，它们是戈雅为西班牙前首相戈尔多情人画的卧像。戈雅的时代也是法国大革命的时代，西班牙社会动荡不安，极端的宗教文化和世俗的情欲奇异地并行不悖。连西班牙权倾一时的前首相戈尔多本人，就是靠着床上功夫上位。之所以有两幅“玛哈”，着衣的是公开展示的美丽，果体的是私人收藏的情欲。虽然两幅玛哈是戈雅为了满足客户需要，特别定制的，但戈雅的一生不也正是在“着衣”的优雅与妥协和果体的放纵与挑逗之间，不断地挣扎徘徊的吗？！

戈雅一生自诩是半牛士般的玛霍，他愿意将他的生命、他的爱情全部奉献给他那些漂亮风骚的姑娘们。他所谓的“玛哈主义”，其实是一种放浪不羁的卡门精神？吉普赛姑娘卡门轰轰烈烈地为爱而死，但你要想和她长相厮守，只怕是门也没有——我的心逐爱而飞，从来不为谁停留。然而，在现实中，戈雅从来没有真的背叛他的婚姻，他和妻子相守40年，妻子过世后，终生末娶。也许在戈雅和崇拜戈雅的格拉纳多斯的心中，玛哈主义，代表的只是自由不羁的艺术之魂。

《戈雅之画钢琴组曲之二：窗边倾诉》

阿莉西亚· 德· 拉罗查演奏

在我们生活的现实中，你曾经爱着的一切都在变化与消亡，花儿美丽而易逝，青春短暂而热烈，烟花灿烂而寂寞。从这个角度讲，忠诚也许意味着一种束缚。在凋零的爱情之花下，你发誓要守护的一切，是否还有意义？！

在妻子落水的一刻，到底是什么让他疯狂地跳入水中？！

格拉纳多斯的音乐总是充满了火一般的热烈，海一般的深情，诗一般的浪漫，梦一般的迷离，但它从来不会告诉你人生的答案，爱情的谜底。爱到尽头是生命的灰烬，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泪，这灰，这音乐，不正是生命曾经燃烧的证据。在生命的漫长旅途上，在婚姻数十年的长相守中，从来不会缺少诱惑与挑逗，然而你必须相信，对婚姻而言，最大的危险不是诱惑，而是遗忘。当你忘记了你们的爱情，任何誓言也都失去了意义，任何过错都无法弥补，任何忠诚都不再有效。同样，当你忘记了爱情，自由又有何用？！

在生与死抉择的关键时刻，那些格拉纳多斯以为消失了很久的爱情，突然又重新占据了他的心灵，他想起那些蜜与泪的时光，他正在巴黎的月色下给妻子写信：

我灵魂的挚爱

我一生一世都爱着你

你会一生都记得我吗

如果生活让我们忘记了，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当音乐响起，那是角斗士坚定的生死舞步，那是玛哈姑娘柔情似水的惊鸿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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