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小说)抛开市俗成见,姐弟为爱相守

听老人们讲,以前的虎山是有老虎的,夜里,山脚下的猎户听得到长长短短骇人的虎啸。虎山地势奇险,林木幽深,古树奇花,鸟兽出没。山上生着虎,山下住着人,那虎也像有灵似的,从来不曾逾界伤害人畜,只在山中称王,人和兽便相安无事。话说曾有一猎户上山打猎,准备储些野物过冬,就在山中遇着了老虎,老虎上前嗅了嗅,竟转身离开,毫发不伤,那猎户早已瘫软在地,似一桩朽木。回到村里如此这般一说,村人便把此兽当作村子的神兽,有些人家竟在过年时于堂前设香桌供起了虎像,祈祷风调雨顺,农事丰盛。

古田镇不大,被虎山环抱着,像生生世世的恋人。每逢三、六、九,附近好几个村都在此赶集,村民们交换些山货、菜蔬、米面、布匹等日杂百货,也交换各村各家的新鲜物事。

镇上有一个小酒馆儿,夫妻二人经营,男人姓刘,单名儿一个江字,长得五大三粗,体型剽悍,好酒,好客,为人极仗义,遇上个喝酒的熟客,要是一时半会身上不方便,便赊了酒钱,酒肉都管够。酒客们三两场后从家里背了谷子或是包谷卖了,还了赊帐。也有些个又穷又赖的酒鬼,欠了酒帐半年不还,某日被男人在街上捉了,提着衣领说一句:下一个赶集天把酒钱拿来还了。果然下一个赶集天,酒鬼便还上了酒钱。下回再去的时候,也不等酒客开口,刘江拿个竹提子在大酒瓮里打了两提老酒,约摸半斤,再从厨房端了一碟煮毛豆或是盐煎小豆腐,酒钱不少,佐菜却是送的,打发了包底儿浅的酒客。酒客们无不对他服贴的。若是遇上三两个酒知己,刘江便让媳妇儿玉珍去后厨掌勺,自己拉过桌椅儿坐了,与酒友畅谈憨饮,比客人倒先醉了。等酒友们摇摇晃晃回家去,关起店门,媳妇儿便与刘江吵,与他打,两人闹得天翻地覆。女人个头娇娇小小,打架没有力气,嘴却利,骂人行云流水,全身都带着劲儿,祖宗八辈儿都不放过,男人不会骂,呼呼睡了,女人气不过,伸手又抓又挠,男人一巴掌扇去,便把女人扇出两米远。等酒醒后,看到女人身上被跌打的瘀青,也没有一句致歉的话,兀自去收拾地上的残败。二人膝下一子,单名一个宇字,长得虎头虎脑,极调皮,经常挨父亲的板子,却越打越皮实,错照样犯,罚照样认。小孙儿极得婆婆喜欢,婆婆逢人便说夫妻二人心狠,打儿子跟打畜牲似的,孙儿受罚越多,婆婆越是心疼心宠。

酒馆儿不挂招牌,生意在小镇上却是头家,刘江年轻的时候学过些厨艺本事,红案白案都拿得出手,早上蒸些包子馒头,熬着米粥豆浆,中午是豆花饭和各种家常小炒,刘江的卤猪头肉算是招牌。酒客都是熟脸儿,男人聚得多,妇孺不兴下酒馆儿,酒馆儿的营生便细水长流。玉珍也是精明人,平日里清闲,就回虎山脚下的老家,帮着婆婆种些红薯包谷,收些豆子小麦,喂些猪牛畜牲,做了菜干儿酸杂肉,老腊肉血豆腐,小菜米豆自给自足,这样也可省去些开销。虽是小本买卖,却也经营得风生水起。刘江是不务农事的,偶尔回老家,也是反背了双手,找村里的酒友小酌半日,大老爷们儿架子十足。每次去的时候,他又必定带上自己在酒馆里卤制的猪头肉或是鸡脚爪儿鸭胗之类,有时候是一袋夹心饼干哄了小孩子的嘴,别家的妇人孩子得了便宜,倒也不多说,有贤惠的媳妇儿煮了腊肉,炸了花生,尽男人们逍遥。因此,刘江好酒与好客一样出名,一样招人说道,却不招人厌恶。玉珍对于男人生在农村却不务农事的闲样子很看不惯,三天两头吵吵闹闹,镇上和老家都没有清闲过,村人便经常半夜听到夫妻二人摔盆砸碗,第二天,两口子必是半日不出门的。婆婆看不惯,单独分了间矮房子独自过活,白天的劳作倒是在一起,家畜也是婆婆照料得多,就是吃饭睡觉不与二人一起,听到二人打闹得动静大了,就拿一根柏木棍子使劲敲那照壁,咚咚咚,几下过后,隔壁就安静下来。夫妻二人虽然不和,但无论在镇上还是村子里,人缘儿都是极好的。村里男女都爱说些诨话,刘江从来不参与,只与男人和酒打交道。村人知他脾性,也从不拿他说笑。玉珍却要随和得多,和妇人们感情极好,给张家送碗新磨的豆腐,或是到李家媳妇儿那里去交流下毛衣的编织,又从不在村人面前控诉自己男人的不是,不管好事者怎样打听,她只和你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久了,人们自然不拿他家的事儿说长短了。

酒馆一侧临河,河上生一棵百年老黄葛,凭窗而坐,黄葛树的叶儿探进木格子窗户来,鸟雀儿的鸣声就在耳旁,或者树丫上盘一只敏捷的猫儿,凭空添了几多闲情。叫一碟花生仁儿,温一壶小酒,独坐也能消遣大半天光景。河对面是一溜儿商铺的厨房或是卧房,小楼、阳台、木窗,阳台上种些红的紫的花草,也有两盆青绿的小葱或是蒜苗儿,横竿上挂着大人孩子花红花绿的衣物,婴幼儿的尿布,大大小小的裤头,也有人家拉了细长的尼龙绳,晾晒些萝卜条儿青菜片儿。风稍大些,就吹了挂到树上或者河里。河水不洁,漂浮着各色卫生纸、塑料袋……黑色的污流像巨大的生命力顽强的蚯蚓在河道里蜿蜒。一座古老的风雨廊桥跨河而建,河东的布匹、五金等百货便与河西的粮油、畜肉等连接一处。桥上也经营着各种小摊儿小铺,卖针头线脑的,补鞋修锁的,理发修面的……还有些专门赶集子卖营生的流摊小贩。逢赶集天,镇上人潮汹涌,汇入人海,来去全不由你,是随波逐流的意思。一直到日暮时分,小镇的热闹声色才褪去。

玉珍的婆婆也是个能人儿,能人儿多能且多怪,农村婆媳关系自古没有理顺过,谁也看不惯谁,婆婆总是有诉不完的怨气似的,哪儿来的?是从婆婆的婆婆处得来的,那怨气便传承一般袭下来,再乖顺的媳妇也要夜里抹几回眼泪儿,何况玉珍并不是乖顺之辈,婆媳俩针尖对麦芒。玉珍有三个小姑子,嫁到邻村的,玉珍看不惯婆婆背着她拿各种家什贴补小姑子,虽说婆媳没有经常住一处,但农村里头婆婆是算在儿子家的,女儿是迈出一只脚的半个外人,亲疏关系微妙得很。每次回老家,玉珍便去数那横梁上挂着的腊肉,或者大瓦缸里的豆子又少了多少,寻得些蛛丝马迹,就拉了脸子,也不和婆婆说话。婆婆认为儿子有一个来钱的营生,是可以大大咧咧些的,自然就偏心女儿了,两人说话声音就没有和软过。于是,每次玉珍回老家,就有那多嘴多事的婆娘咬着她耳朵讲,老太太提了一篮子鸡蛋往西山去了。或者老太太背了一袋大米往你小姑子家去了……玉珍心里恨恨的,几次说与刘江,刘江从不参与女人们之间的计较,倒惹得丈夫几回和她翻脸,摔了两个碗盘子。但玉珍有一处好,逢年过节,或者家中人过生,小姑子们都要回娘家来,玉珍从来不吝惜酒肉,忙前忙后笑脸盈人。临走时,侄儿侄女每人又发个红包,满堂欢喜。

这天婆婆过生,六十五了,三个小姑子带着姑爷们和侄儿侄女们回来庆祝。玉珍早在前一天就到镇上买了活鱼,烤鸭,做了蛋糕,与刘江一起回了老家。第二天,天不见亮就起床忙碌。婆婆也不是闲耍人,两人一起磨豆子点豆腐,豆腐是农家厚待客人的菜,每回家里来贵客或是稀客,都要做一大锅。正午了,鱼煎得两面金黄,肉也煨得软烂,豆腐软软嫩嫩好大一锅,热气腾腾摆了两席,小姑子们牵儿带女到了,来不及洗手就坐到了桌子边上。刘江两桌儿倒酒,小孩子们四处撒野,玉珍和婆婆还在灶上忙碌,添菜热菜,看着哪桌哪碗少了空了,都是后厨女人们的事,不知道如何旧制还没有改彻底,农村里主妇们遇着家中席宴是不上桌子的,只在灶上吃些剩菜饭。只等亲朋友客散尽,收拾了残羹,便又拉了长脸在丈夫面前念叨,说小姑子们太不近情理,送礼只送老人衣服棉裤的,拿了零花钱给婆婆,婆婆竟自己揣了腰包,还不是等到哪天又给那侄儿侄女买了物什去,自己出钱出力,还没落个好,又说自己的孩子从没得过小姑子红包,小姑子家种了多少包谷豆子,赶同一个集子,却从没有捎带给他们酒馆的,歇脚的时候却知道在酒馆儿里吃喝,跟白眼狼儿似的。刘江也不理她,拉了被子蒙头大睡,落她一个人好没趣味。玉珍想着这些年在这家里上头照顾老的,下头照顾小的,勤俭持家,兢兢业业又磕磕绊绊,到底没有什么大的过错,养下一个白胖儿子,婆婆还总是和自己不在一条心上,明里暗里总是把家里的存粮往女儿家拿,自己这个嫂嫂倒落得个势利眼的恶人名声。丈夫也从来没有一句温存的话语,亦没有几回温和的脸色,夫妻同床,却总是隔肠隔肺、离心离德,数十年牛马做下来,自己跟个外人似的,这媳妇好不难当。儿子又极顽皮,毫不体贴母亲,这样想着,心里闷闷的,竟掉下两滴泪来,看向鼾声震天的丈夫,更是觉得委屈,那眼泪就如何也止不住了,断线珠子似的,越发可怜起自己来,脱了鞋往那屋角落寻食儿的鸡身上掷去,又伏在桌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回。一翻大哭之后,心里堵着的怨和屈泻了不少,想着这大半日了,圈里的猪还没有喂,又忙着去张罗了。

过两日,婆婆踮着半大的脚去赶集,背上背些杂货,婆婆赶集来去都不空手,卖了菜回来,路上就捡些破瓶烂罐,存些时候卖给收废品的,换些小钱,尽管刘江和玉珍都反对过多次,也偶尔给老人一些零花钱,但婆婆是苦汤水里泡大的,大半生节俭,心疼物什。婆婆的脚缠了一半,妇女就得到解放,拆了裹脚布,却缠坏了骨头,穿各种鞋子都难看又难受。又是个勤快人,四时菜蔬种收不误,吃不完的拿镇上卖,间或又提些鸡蛋,自己炒的茶叶,干辣椒干豇豆,豆子高梁,每次总有卖不完的,就给玉珍的酒馆背去,再买两块糕点,或者两只长满黑斑的香蕉给孙儿带去的。一来二去的熟了,就与街上的老街坊彼此说些家常,听热天里卖冰粉的老太太说:“我家媳妇儿才刁蛮,嫌我月子里给她吃了两只生寒的老鸭子,说我害人哪,现在孙女都高中了,还揪着老鸭子的事与我过不去,比个祖宗都难供。天老爷晓得,我哪里就害过人了,更何况自己家里的人。”这婆婆便也撇了嘴,刻薄起了自己的媳妇儿:“我才穿了两天的衣服,她就嫌发臭,吃饭竟另一桌儿去,我倒没她那衣服多,箱子柜子里的衣服花哩胡哨一大堆,哪件旧过,花钱比挣钱多。”看看时间不早了,背了剩下的菜,到酒馆来,孙子刚刚放学,逗着孩子玩一会,玉珍去厨房给婆婆煮碗面条儿,有时卧个荷包蛋,有时加两勺猪肉大酱,等婆婆吃得差不多了,又去厨房端出两碗客人们吃剩的烧白或是猪肘子,拿塑料袋装了递给老人,也不留宿,她知道老人从不在镇上的酒馆儿过夜。回头那好事的老太太遇着买菜的玉珍,又把这婆婆的话给玉珍说了,玉珍自然厌恶了老太太,下一回婆婆背着菜来酒馆时,就阴阳怪气地说了:“那卖冰粉的老人也不请你吃碗冰粉吗?我的花衣服再多,改明儿送了福利院去。剩菜剩饭多了倒河里喂鱼去,倒了喂猪狗去。”婆婆一听,知道那老太婆多嘴,丢下两把青菜,转身就离开了。这样的事情过后两天,玉珍必然又带了吃的回老家去摘些菜,背些米,临走在老人枕头底下塞两张纸币,说了声:“家里耗子多,铺盖枕头的常理理,别被小畜牲咬坏了。”那些风波就散去了。

小镇是路经省城的必经之路,连接着南北西东好几个镇子,交通频繁,商贾云集,加上刘江学过厨艺,又讲些江湖仗义,玉珍一张利嘴极会张罗,脑子里长着一个算盘,拨打精明,夫妻俩虽然间天吵闹,酒馆的生意却不错,天明至天暗,人流没有断过。也有闲天来客人的。这时候不需要玉珍帮忙,刘江一个人就能应付。

店里经常来位老汉,熟识的人知道他并不老,四十出头,须发蓬乱,衣着不洁,喝酒却潇洒,酒馆儿吱呀一声刚刚打开木门扇,老汉就到店里把鱼篓一放,叫一碟盐煮花生米,半斤高梁酒,就在店门口角落拣就近的桌椅坐下,嚼一颗花生米呡一口酒,嘴里咂巴出很响的声音,好像要把每一口滋味都品尽尝透,一直坐到太阳快沉去才提着鱼篓晃晃悠悠离开,人们叫他老九,不知道姓九还是家中排九,或者叫老酒也未可知。有时候遇上个熟人问道:“老九又卖鱼了?昨夜没合眼吧?”老九便嘿嘿笑着,得意地说:“摸了一篓鱼鳅,比鱼管钱。”又有那店里进出的熟客闲侃道:“老九大清早又喝上了,回家不怕媳妇儿拧耳朵?”“媳妇儿还在丈母娘肚子里呢。”“我知道水井村有个姓张的寡妇,就是人家家里没有酒。”众人便哄地笑了,老九知道人们嘲笑他因为喝酒而跑了媳妇儿的笑柄,也不搭理,兀自意陶陶醉熏熏。

有时候店门口也会坐两个年纪相仿的老者,也不进店,一个粗陶大酒碗里盛满酒,面前一碟煮花生或是炒胡豆,蘸着对方的唾液,你一口我一口,喝得极兄弟。花生吃完了,酒也不添了,其中一个起身去隔壁副食店买来半斤炒花生,这比酒馆儿里的便宜,就着余酒,极尽酒意,说的话也不清楚。又一袋花生吃完了,有时候玉珍会去厨房再端出昨天客人吃剩下放冰柜里的一小盘毛豆角或是花生米,说不算钱,他们就说着老板娘菩萨相的好话,再添二两酒,又天南海北不知所言了。

这天,酒馆儿里来了一个年轻小伙子,二十六七岁的样子,长相很清秀,脸的轮廓和五官都清晰,像毛笔勾画的,就是面色不好,青白色,少些阳刚之气,玉珍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看到过他,蹲在农贸市场的一角,脚下是个菜篮子,里面盛些黄的绿的豆类,有时也拿背篓装了黄鳝泥鳅,条条光滑蛇一般绞缠着,一本厚厚的书垫在屁股底下,只埋头看着来往行人的脚。玉珍不喜欢那种活物,但刘江却喜欢,尤其是农家田里打捞的。玉珍上前问道:“这黄鳝是土的吗?”小伙子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点了点头。“帮我拿到馆子里吧?”说完就前面领路了。小伙子站起来,把屁股下面的书揣在怀里,扯了扯坐皱了的裤子,随面前的女人去了。玉珍连笆篓一起称了黄鳝,问了价儿,也不还价,数了钱递去,小伙子却说,这笆篓也有三四两呢。于是又从中抽出几张毛角还给玉珍。玉珍接了来,问他吃饭没有。小伙子说:“有馒头吗?”玉珍便去厨房端出几个大馒头。小伙子又问:“有酒吗?”这倒让玉珍吃了一惊,好像酒应该与这样斯文秀气的男孩子没有关系才对。问他喝什么酒,小伙子倒挺行家,说打二两桂花酒。玉珍把酒取来了,半杯橙黄的液体,散发着桂花的淡淡幽香。小伙子拣了一个靠窗的桌儿坐了,从怀里摸出书来读。馒头、酒和书,让小伙子有些别样不同,到底哪里不同,天天事炊的老板娘说不好,她只是喜欢又担心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隐隐觉得他的晦暗的面色里藏着大出息,他的寡言里也藏着大能耐,不仅因为面前的书,更因为那半杯酒,酒填充了小伙子书倦气中的血性,让他成长了几岁,脸的轮廓现出男子的气魄来,那酒便不是刘江和普通酒客喝的味道了,便有了两分诗意的落魄,又有两分催人奋进的力量了,酒在这年轻小子身上发酵了最大的潜能,有某种更深远的意思在里头了。此后,每过三两场,小伙子总是来这酒馆儿里,二两果子酒或是百花酒,四个白馒头,一本书,细嚼细咽,盘空杯尽,才合上书,背起背篓离开。玉珍心里有了某种悸动,在这样喧嚣的市井之地,小伙子的异行让她生出某种久违的好感,偶尔就会送一碟新卤的豆腐干儿,或是炸得酥脆的花生仁儿,小伙子又总在临走时多搁几毛零钱。玉珍说是送的,不要钱,小伙子笑笑,哪有免费的午餐?玉珍便不好再送吃的了,好像是生意人故意使的挣钱手段一样,只说让小伙子打着了土货往她馆子里送去,有多少送多少,客人们喜欢。

想到自己那顽皮的儿子,回回考卷上的成绩都令人揪心。要是自家小儿也能有这年轻人般进取就好了。玉珍便每个赶集天都去菜市场转悠,留心他是否来卖物什,不管荤还是素,一律买了去,价儿也不计较。一天晚上,又与丈夫商量:“咱们店里经常来那个年轻人,看着很有学问的样子,又老实诚恳,不如我们请他给咱儿子补补功课,交些学费?”“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是的,看看你儿子,放了学就知道满大街疯跑,肚子不饿不着家,上次家长会上老师念成绩,才羞人呢,一问别的家长,都给孩子另外开小灶的。”“你看着办吧。”刘江从来不管这些琐事。于是,玉珍便在下一回看到小伙子时对他说了这个想法。小伙子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老板娘,“可我没有时间呀。”“不用每天补,就是你来赶场的时候给他看看作业,讲讲题就行,我和孩子父亲成天忙,现在的学问又深,也不敢随便给孩子讲,怕反而误了他。”“我想想。”“那是当然的。”于是,第二个赶场天,小伙子卖完了豆子,就来到酒馆儿,给玉珍的儿子补起了作业。主要是语文与算术。玉珍每次给他十元钱的补课费,午饭的时候,自然一处吃饭,桌上就是泡椒炒肉丝儿、粉蒸排骨、糖醋鱼了,同样二两小酒。小伙子先前还客气还回,只吃白馒头,并且要单独算钱,玉珍说:“我们邻家的孩子补课都是交十二元的,你权当给孩子的补课费吧。”于是,小伙子也不推辞了,只在补课的时候对刘宇格外尽心,有时候也会从家里带一篮子鲜果,他说自家地里种的,不值钱儿。玉珍也不客气。一来二往,就知道了小伙子的底细,小伙子叫张莱,学问好,却时运不济,母亲走得早,家里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妹妹,老父亲无法供同时考上大学的哥哥和刚刚进入高中的妹妹,他便弃了学,回家种地,帮着父亲偿还原来借的旧帐,心里却痴迷着书本,所以,时常带了在身上,看些各类小说,也研究些种养殖技术,老家田地多,准备攒些钱养水产。他是把玉珍当姐姐了,才说了这许多心里话。

八月知了声声,九月便起了秋风。学校开学了,刘宇在镇上的中心小学读书,为了省腿力,中午都在学校的食堂吃饭,下午放了学,男孩子贪玩,又要在操场上玩一阵,回到家自然天色已晚。玉珍便和张莱商量,确定每个周六下午给孩子补半天课,两节语文,两节数学。刘宇虽然顽皮,但对于这个清秀腼腆的小老师倒是极合得来,张莱又时时送他只小飞机或是小坦克等玩具,刘宇就对母亲说,张老师比我们班上的老师都要讲得好,玉珍便更加珍视且疼惜这个大男孩儿了。

几阵秋风扫过,田里的水稻成熟了,玉珍计算着赶个闲天回老家和婆婆一起收谷子。地里的活儿刘江是不搭手的,原本刘江不让母亲种稻子了,但母亲心疼那几分良田,田荒着心也慌着,便犟着每年都种了三分地的谷子。往年,刘江也要在村里雇个劳力,一天就能把谷子收完,玉珍在老家帮着晒两天,老太太一年的口粮都够了。今年玉珍就问张莱可会收谷子。张莱说会,家里年年种,都是自己和父亲收。玉珍说:“你今年也帮我收一回,工钱照付。”张莱想也没有想就应下来。定了时间,天刚蓝灰灰地亮,张莱就捌了镰刀,戴了草帽,背了一壶凉开水到酒馆,玉珍从店里带了些卤菜干粮,还有啤酒,一同往村里去。

秋阳薄金,秋风薄凉,极目四野,满地金黄的谷穗波涛般起伏,地里已经有了收割的农人,头上戴着草帽,肩上搭着汗巾,田坎上放着水壶茶杯,腰弯得比谷穗低,饱满的谷穗像母亲的乳汁儿,他们一年的希望都在这两天呢。张莱高高挽起裤腿,吐了两口唾沫在手心上,别看小伙子弱不禁风,种庄稼却老把式得很。玉珍帮着割,绞谷子和挑谷子都是张莱的。满沉沉的谷子在年轻男子稚嫩的双肩上有节奏地颤悠,汗水珠子在阳光里格外性感,通身仿佛渡上了一层雄性的光辉,就跟女人在安静柔和的灯光里织补一样,极为耐看。那边婆婆已扫净了晒地,等在那里,又不时从家里煮了鸡蛋,兑了糖水拿到田坎边上。玉珍便说:“去那树荫下喝口水。”张莱听话地一边剥了鸡蛋吃,一边喝水。婆婆又匆匆赶回家去煮了腊肉,煎了菜。谷子一天功夫就收完了。天擦黑的时候,张莱饭也没吃,从锅里抓了两个小麦馒头,泥巴脚干都没来得及洗,就赶着回家去。“天黑了如何走?”玉珍不放心。“我准备着手电筒呢。”张莱从包里掏出一支老式电筒,这小子是个有心人,早在出门前就想好了的。玉珍给他结了工钱,又从灶上端了只酱鸭子倒进口袋里让他给家里的老父亲带回去,那是早上从小酒馆里带来的,张莱没有推辞,接过报酬匆匆往家里赶。

婆媳俩这才坐下来吃口好饭。“珍儿哪,这是哪家的孩子,如何以前没有见过?”“我一个远房的侄儿,在家闲着,我就让他来帮忙收谷子。”“细皮细肉的倒是能干,不知道处朋友了没有?”“妈,你照管好自己就是了,哪里还有闲情去管别人,再说了,年轻人的事,你管得过来吗?”婆媳俩总是说不上两句话就要怼上。“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我看不结婚也好,结了婚一样不得安生日子过。”老太太是说他两口儿呢。玉珍听了心里堵得慌,丢了碗筷,兀自去楼上睡了。老太太一个人在灶房里念念叨叨。

夜里,秋虫唧唧,它们在收割完了的稻田里作最后的狂欢,月亮渐满,还有几天就中秋节了,这个节日是比春节又倍让人感怀的,好月色总让人多思多愁。白天的乏累并不能让玉珍好睡,一时思绪翻涌,脑子里竟钻进了那个年轻的秀才人物。不知道为什么,玉珍在张莱身上感觉到某种异样,是自己还没有来得及觉醒就委身刘江的儿女情愫,还是自己身体里原本流淌的对于现时现世一种不甘的叛逆与挣扎?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总觉得自己像个魂一样附着在别人身上,灵与肉是分开的,她的灵魂时时要脱离肉体而去,但又没个着落,她是在找一个让自己身心契合的寄主吗?又去哪里找?真是越想越没个正经、越想越离谱儿了,难怪婆婆背地里总说她一天想精想怪的,说的倒是可以不理,有一回,婆婆竟把玉珍从娘家带过来的做女儿时的日记本和同学们赠送的画册相集,还有几本小说当废纸统统卖了,日记本里夹着两页一个初中男同学给她写的小纸条儿呢。玉珍气坏了,和婆婆怄了好几天的气,给丈夫说了,丈夫说她无理取闹,几张破纸也要动气。玉珍把自己饿了两顿,两餐饥饿让她重新回到现实,又去镇上的书摊买了几本小说解乏。好多个夜晚,哪怕就是丈夫躺在身边,玉珍也是靠着这些或美妙或悲伤的联想安抚自己的灵魂,她是越发地喜欢给予她无限包容的黑夜了。

不知几时虫儿也歇下了,四面便有不知名的翁翁声音,像遥远的海潮,又像某种呼唤,越过万水千山,来到面前,月亮转过窗前的香樟树,玉珍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好了,玉珍,你家刘江出事了,你快回镇上去……”玉珍被一阵咋呼呼的叫声吵醒,赶忙披衣起床,婆婆已经在灶上煮好了稀饭,这会儿没人,肯定一早去晒谷子了。玉珍看到镇上裁缝铺常和刘江一起喝酒的李老头,一手抹汗水,一手当扇子在空中使劲摇着。“快……回镇上,刘江,刘江不行了……”玉珍云里雾里,也不知是梦是醒,被老王推了一下,差点跌坐到地上去。来不及细问和换洗,匆匆披了睡衣就往镇上赶,走两步又折回来,给邻家正砍猪草的张婶说:“给我妈说一句,我回镇上了。”便跌跌撞撞随李老头往镇上赶。

一路上,玉珍也不敢问,李老头经事些,把事情说了个囫囵,原来昨天刘江又逢着几个酒友,这几日农事繁忙,酒馆里倒清闲下来,加之玉珍又不在身边念叨,刘江便和酒友们多喝了几杯,酒尽人散,刘江夜半起来上厕所,酒劲却没有过去,一跤跌倒在楼梯角,头撞在石头壁上,流了一柱血,又没有其它人,一个七尺汉子就这样去了,今天一大早,有人来买包子,竟是半天叫不开门,又听人说,明明昨晚都在的,于是觉着了异样,合众之力撞开了门,才发现楼梯角落早已僵硬了的汉子。一边有人报了警,不见玉珍,猜是回老家了,于是老李就自告奋勇去通知了玉珍,李老头去刘江老家吃过两回豆花饭,故而是记得路的。玉珍听完了叙述,竟像是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好一阵子都没有反映,只看到李老头的嘴巴开开合合,耳朵里嘤嘤嗡嗡像无数蚊子在飞,脚上的拖鞋几时跑掉了也不察觉。李老头又开导她:死的人去了,活的人还要活之类的话。玉珍只觉得心里慌慌怪怪的,这样的事应该离自己很远,如何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呢?她还是有些不如何相信,昨天两口子还为着收谷子的事吵了嘴,玉珍让刘江一同去帮忙,刘江说让谷子烂田里,如何今天就说他去了?玉珍恍恍惚惚地奔到镇上,五脏六腑被掏空了般。

到了镇上,酒馆门前已经围起了好多人,警察拉起了警界线,听说出事者媳妇来了,人们让开一条窄窄的道儿。玉珍一眼看到那个鼻青脸肿的男人,一副丑相蹲伏在地上,她竟干呕了两下,然后也跌坐在地上,立时又被旁人扶了。后来,玉珍便像傀儡一样任人摆布了,她觉着有人端来了水,又有人张罗着说要通知某某某,警察又对她问了些什么,一时隔世般,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婆婆,还有几个小姑子姑爷们都到了,一袭素衣坐在地上恸哭,儿子被送去了舅舅家。刘江不见了,活生生从她面前消失了,当她意味着这消失 将是永远的消失后,突然哇地放声大哭起来,这个男人虽然和自己吵吵闹闹十多年,无数次在心里轻慢他,他的嗜酒,他的粗俗,他的呆木,自己在心里无数次地咒骂过他,怨怪过他,甚至咒过他不得好死,没想到那恶狠狠的诅咒竟灵验了,玉珍又悔又恨又怕,原来自己是如此一个心肠歹毒的女人哪,她将终身不能原谅自己了,因此,她的悲恸的哭声里,一半是哭那死去的人,一半竟是哭自己,哭自己后半生将活在无法自我宽恕的惩罚里。

玉珍平日里待人和善,加之刘江姊妹众多,大家一起张罗了刘江的后事,出了殡,各人又说些抚慰的话,方才离开。

张莱是在刘江下葬后的第五天里来的,那些天他去了县城一个旧时同学那里,听说同学在县城做水产生意,便想着学些经验。刚回到家,就听到这天大的事,忙赶到酒馆,见到孤儿寡母好不凄惶,也流下泪来,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拉了刘宇折飞机,买些弹珠等玩意,哄了小男孩儿开心。酒馆自然是停业了。张莱半个主人一样里外收拾了一番,天晚方归。每过两天来看一次玉珍和孩子,带些地里的收成,陪着说些安慰话。一个风华渐失的女子,遇上这样的事情,便没有了生活下去的心劲儿,人和酒馆都萧条着。

进入九月,下过两场雨,空气中有了萧索的秋意,任何天翻地覆的大事情都淡去些。刘宇上学了,家里剩下玉珍一人,更闲得无聊,这时候似乎去婆婆那里也没了理由。这天,趁玉珍精神好些的时候,平时寡言的张莱,却大男人般拿起了主意:“玉珍姐,生活还要过下去,孩子要念书,各处开销少不了,酒馆也要开,依我看,刘哥去了,咱就少张罗些,早餐不做了,只做午餐,平时客人并不多,赶集天我来帮忙就是。”“说着轻巧,如何做?一个酒馆里里外外的头绪哪能一下子就理清。”“万事开头难,你看哪,你的豆腐做得好,还有卤肉做得好,咱们就主打这两样菜,不接宴席,其余小菜不是大问题。”张莱必竟是男人,大事举得起,心思也密,把问题过细了,一样一样罗列。玉珍想想也是,大不了生活又重新开始,就想着这是到了人生的一个转折处,两条道儿摆着,她得弃了旧道,重新走过了。女人弃了男人,如同老人弃了拐杖,虽然走得艰难些,但还有一截长长的日月等着呢。于是采纳了张莱的建议,开始重新谋划生计。刘江去世两个月后,小酒馆重新开业。张莱习过毛笔,提笔写了一横幅“街角口”,简单形象,细嚼之下挺有味儿,拿去装裱了,挂在门上,算是酒馆招牌。又置换了些旧厨具旧家什,自己动手写写画画,修修补补,把原来陈旧的酒馆改头换面,虽是没什么堂皇的装饰,竟也有了新的生机与气象。人们一面念着玉珍夫妇旧日的好,一面又同情是孤儿寡母,并不忌讳死人的晦气,来吃饭的人也不少,生意倒显出比原来兴隆的气象。

刘江去世后,玉珍便给婆婆装了台座机电话,她担心老人有个长短。几十年婆媳处下来,到底是一家人,也知道老人的心思,该是加倍惦记着孙儿,便时常打电话说是酒馆里忙不过来,让婆婆来帮忙照看下孩子。看到老人数月里全白了头,更觉悲凉不忍,就让婆婆住到酒馆里来。婆婆先是不同意,后经几个姑子劝说,便被说动了,玉珍其实知道几个小姑子的心思,自从刘江去世后,明显他们对玉珍生分了,以前赶集天也会排着轮子来店里坐坐,吃顿饭,喝口小酒,现在是一个也不来了,又觉着碰面了不好意思,竟是酒馆面前的街道也少走了,宁愿绕个大圈子,有两回被玉珍远处瞧见的,也没有招呼,漠漠地走过去。至于老太太的归处,几个姑子不好说什么,农村里的旧俗,老人是要跟儿子媳妇过的,儿子既然走了,女儿们自然得接招,而那些个女儿,又都是吃惯了白食儿的人,谁都不开口解这个题。既然嫂子提出让婆婆同住,众姊妹巴不得,小妹第一个赞同,说是可以帮嫂子照顾生意和照顾孩子,说得玉珍捡了便宜似的。玉珍瞪她一眼,没有接话。婆婆到底在众人的劝说下变卖了老家的存粮,一把大铁锁锁了旧门,背着衣服行李到了镇上,与玉珍同吃同住。

小镇三天一集不因外由改变,莫说是去了一个刘江,就是去了一村子刘江,也不影响人们对于赶集的热情,集市照样人潮如海,买卖照样鲜活热闹。张莱来酒馆勤了,周末的时候,也会带着刘宇去镇上玩耍。镇上有个卖糖画的老人,面前支一块圆盘,上面刻了十二生肖图案,另外还有简单的花草虫鱼,也有飞龙舞凤,中间一枚指针,顾客拨着指针转一下,指针转到哪幅图案,老人就舀一勺白糖熬了糖稀,三两笔勾画出指针指着的图案,再压一根小棍,凝固后,就是一块可看可吃的焦糖了。小孩子都爱玩这个。张莱带刘宇去买过两回,张莱就发现了其中的奥秘,那紧挨着龙凤图案的都是些简单笔画的花草,花草底下必然置放了磁石,指针是铁,只在简单的图案画上作停留,那龙凤糖画竟只是摆设来吸引顾客的,没有人能够转到。张莱把机关说与刘宇,刘宇便不依老人,张莱又劝说算了,于是老人就让刘宇多转两回,总是转出了个中等笔画的方作罢。张莱也是打心眼儿里心疼这失了爹的孩子,处处顾着他,学校里要是被人欺负了,刘宇回来只给张莱说,张莱便守到学校门口,放学了逮着那欺负人的小子,言语威吓一番,刘宇拿他当英雄一样,格外亲他。

转眼刘宇上了初中,自父亲去世后,刘宇收敛了些顽皮,加之张莱对他的辅导,功课让人省心不少。张莱在老家养起了鱼,又买来各类饲养方面的书籍研究,鱼儿长得肥美。打的鱼除了供玉珍的酒馆,也卖去县城。这天,张莱把一叠厚厚的钞票放在玉珍面前:“姐,这是修鱼塘和买鱼苗的钱,还你。”当初玉珍看他心思活泛,便借钱与他做了事业,张莱也争气,酒馆鱼塘两头跑,到底是出息了。玉珍高兴坏了:“今天姐陪你喝两杯。”还是那张靠窗的桌儿,还是桂花酒,桌前多了推杯换盏的,喝酒人便有了醉翁之意,玉珍又想起了两年前那个独饮的带些书倦气的年轻小子,一卷书,一盏酒,让他成了遥不可及的诗和画,而今天,她也成了画中人。蓦然回首,两人都感到些人生如梦的恍惚,他们都像重新抬过一回胎,又彼此在对方身上找到些给补,对于命运的顽强的挣扎,对于生活的执著的追求。两杯酒后,两人都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生出些知已知交的情愫。玉珍在他的身上,寄托些过生存的想象,又立即被自己否决了,却处处都问他拿主意,也像以前与男人那样絮絮地说些家常。张莱沉默地听着,有时拙拙地接两句,又觉得不合时宜,他哪里就懂得了女人,便尴尬地笑笑,听玉珍一个人说。晚风微凉,从黄葛树的柯枝间吹进来,萧萧有声,那桌上横七竖八都是图案,月朦胧,人亦朦胧,两人微微有了醉意,抬头又是大半个快满了的月亮,才记起又快到中秋节了。月亮一样圆,而且没有老去。玉珍伸手拢了拢两鬓的头发,把散下来的发丝拢到耳背后,又理出来,拿食指打两个卷儿,像在掩藏什么,是岁月的痕迹吗?

第二天,玉珍看到桌上放着一枚亮亮闪的发夹。

自从刘宇去学校住读以后,老人就闲下来了,半生劳作惯了的农人,反倒生出些不自在,坐着坐着就打瞌睡,三天两头害头疼脑热的毛病。玉珍知道她的心思,就让她多去街上走动走动,去结识些老街坊,听说些新鲜事儿。婆婆又在疑心是不是媳妇嫌弃自己老不中用了,孙儿大了不用带了,这是要撵人呢,一日便悄悄回了老家,看到房子坍塌了半边,锁也锈掉了,门梁上结满蛛丝,旧的新的,好不凄凉。老人没有去处,一个人坐在早死的老伴坟前抹眼泪。这边玉珍不见了婆婆,以为去街上溜达了,吃过午饭也不回,才着急了,四处找人打听,有人便说是一早看到老人往村子里去了。玉珍猛然惊醒,又急急雇了辆摩托车往老家赶去。旧房子里不见人,问了左邻的旧友,也说没见着,玉珍当即就掉下泪来。这时婆婆从屋后的林子里走出来,一身土屑和乱草,玉珍当即就发作了:“谁让你一个人回来了,也不留个话,这是要急死人呀,你是见我闲呀还是懒呀?”“我是多余的人了,我的人都走了,我也要走了,我碍人家眼睛呢。”“谁说你多余来着,谁说你碍眼睛了?是缺你吃呀还是少你穿了?你那大孙子哪次打电话不是先清问了你?我这个当娘的倒可有可无了,我才碍人眼睛呢。”玉珍心里难受,却也清醒地知道拿孙儿来说事儿,老人在孙子面前总是理亏气短。旁人又劝说了些,感叹着这两个女人冤家似的感情,也心疼起媳妇竟比老人的亲生女儿还要好,虽然嘴是利些,到底没拿老人当外人,儿子走了,却一直尽着孝道,也有人给玉珍说媒的,玉珍给媒人放了话,对方能接受婆婆就可以考虑。这又是好多媳妇儿做不到的呀,因此倒有不少老姐姐羡慕老人遇上个好媳妇儿,两头劝着,两个女人就哭哭啼啼地回镇上了。“改明儿我找人看个日子,给老汉和那醉鬼的坟再修修。”玉珍算是安慰老人。老人也不作声。

此后,老人再不提回村的事了。

街上稀稀落落响起了鞭炮声,快过年了,这两场赶集的人多起来,都是置办年货的,家家都要买了些香烛钱纸拜神祭祖,买些瓜子儿糖果点心供走亲访友当零嘴儿,也买些粉皮米面鸡牲鹅鸭做年夜菜。在老家的时候,刘母也是早早就丰盛地备下了,里里外外一个人张罗得井井有条,只等着儿孙们回家吃现成的。自从随媳妇儿住到了镇上,物物都现成,事事都拘谨,反而不习惯,年前去幺女家住了两天,眼看着快过年了,亲家两口倒是主人般地待她,姑爷早出晚归也没什么说的,反倒是自己那小女儿对她隔着心肠似的,语气里有了嫌隙,总是在人屋檐下,哎,要不如何说嫁出门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呢?自从自己男人早死后,辛苦带大四个崽子,好歹儿子也算村人中露头露脸的,原本以为可以有个凭靠享个省心的晚年了,却不想落个白发人送黑发人,三个女儿也少回来,媳妇虽是嘴巴利些,心肠不坏,可必竟是外人,哪里就贴心了,不定哪天就攀了另外的枝儿栖去,到时候我老婆子又将如何活法?女人哪,终是离不开男人的,男人一走,家里竟没了个主心骨,日子恓惶呢。老人越想越悲凉,大半生要强,终拗不过命运的安排,让你几时生几时休,几时得福几时落难,你半个“不”字说不得的。老人这样想着,眼角竟泛起了红潮,怄出两块稀嗒嗒的眼屎,从怀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绢儿擦了,又去卧房的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黑色的小布袋,取出几张钱币,往街上卖香烛钱纸处去了。一会儿捧回来一堆祭拜用品,拿到厨房里准备。玉珍买了菜回来,看到婆婆在厨房里的举动,在老家这样的风俗她是不干涩的,但是酒馆里她从来不烧纸焚香,刘江在的时候也没有兴过,玉珍正要对婆婆发作,却看到老人虔城潮红的眼睛,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这两年,婆婆老得厉害,几时头发全白了,眼睛也经常流泪,不知道一个人夜晚如何个伤心法,是不比自己好受的。可气那几个小姑子,丈夫在的时候倒亲候着老娘,丈夫一过世,像躲灾似的很少露面儿了,亏得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玉珍父母去世得早,跟着哥嫂长大,到了婆家,虽然也受些媳妇儿气,但那婆婆终是娘一样好的,给媳妇儿纳的鞋底儿做的布鞋,不比给小姑子们做的薄削,终归是一家人。其实玉珍的儿子去年就在学校住读了,费不着老人什么事儿,这两个女人却生出了些母女的感情,彼此舍不得的,尽管口舌还是经常绊着,却也热热闹闹有个伴儿。玉珍把一件新的棉袄放在婆婆枕边,就去灶边帮着烧纸点烛,两个女人竟如母女般默契了。

过了新年,几个小姑子碍于老母亲尚在,还是要来看看老人,仍然拿自己当客人,赶着饭点来,吃了饭抹嘴儿去,玉珍还是要歇两天业,热热络络招呼众人。张莱自然成了酒馆儿里的人,来来往往回数多了,就有了闲话,有好事者就逗小孩子:“刘宇啊,你小爸爸凶你不?”“新爸爸好还是旧爸爸好?”刘宇拿牛一样的眼睛瞪着问话者:“我好呀还是你家祖宗好?”问话者便急红了脸:“这小子,如何说话的,也不怕折了舌头。”“随他妈呢。”刘宇以前经常挨父亲板子,张莱虽然比玉珍小不了几岁,却也似孩儿般,除了经常辅导刘宇作业外,还带他一起玩小孩子游戏,去老家捉鱼捉虾。玉珍眼里看着,心里喜忧参半,没有拿张莱当外人过,兄弟一般对待,可心里又没那样垒落,在兄姊情中又生出些别样的情愫,但她深深地明白那是罪恶的情愫,一旦静下来,她就会对着镜子看,镜中女人的样子已有几分苍桑,笑也不敢开怀笑,眼角的皱纹无情地嘲弄你,自从刘江去后,还没有好好地做一回头发,瞧那干枯的发叉子,根根都在提醒,玉珍转过脸去,不再看镜子。街坊的闲言自然吹到她耳朵里,连耳朵有些背的老太太也听到了风声,张莱当然听得更多,当然好听不到哪里去。

这天又是赶集,午后,老太太坐到忙完的媳妇身边,突然说话:“珍哪,你也不收拾收拾自己,去镇西口做个头发吧,我看街上的女子都时兴把头发烫了小卷儿的。”玉珍听出了老太太的弦外之音,接了话去:“收拾了也是这个样子,不如给孩子省些学费。”“我看张莱有能耐着呢,这些年亏他里外帮衬着,多好的小伙子,不知道他处了朋友没有?”“人家小伙子的事,他不说,谁好意思问去。”玉珍嘴里闲闲地应着,心里却咯登了一下,老太太心亮着呢,这话里是有话呀,难道老人也担心外人风传的,说是张莱要拐了他儿子孙子的产业去,是在想法支开他了?“珍儿哪,我也是女人,我知道一个女人撑一个家不容易,寡妇门前是非多呢,我虽然老了,但思想开明着,也想通了,趁着自己还年轻,找一个吧,我没有话说的,听说镇子边有个敬老院,那里老伴儿多,我想去瞧瞧,我知道这两年委屈你了。”“妈,你又说什么话呢,再不要提那敬老院的事,要去,也是等我老了陪你一起去。”“傻女子,我哪能等着你老呀,你有孝心,我知道,可我不想耽误你了。”“你要是走了,我这酒馆儿如何办,谁帮我看店帮我洗菜,你要让我又花那冤枉钱去雇人吗,刘宇还要上学呢,我可花不起那冤枉钱。”老太太什么也不说了,只拿那灰旧的帕子抹眼角,这两年,老人的心气弱了,心气弱的人更加慈悲。遂转过身子,轻轻叹一口气,起身去楼上睡觉了,还剩两步楼梯时,又站住了,也不回头:“张莱挺不错的,对刘宇也亲。”玉珍定定地看着老太太略显蹒跚佝偻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后的自己。

秋风又起,河里的水落了下去,枯瘦瘦的,黄葛树却生发了好多鲜绿的新芽,那是秋天下的苗呢。张莱正在对一只跛了脚的凳子敲敲打打,眉宇间现出某种执拗与专注,让人忍不住要去心疼与坦护。玉珍愣了好一会儿,对他说:“张莱啊,这些年酒馆多亏了你,姐也思谋着你该是说媳妇儿的时候了,不知道有意中人没有?”张莱好不吃惊,停下手里的动作,两只细长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玉珍,那眼睛是一头受了伤的小兽的眼睛,带着委屈和野性,还有点小媳妇儿的幽怨,任何男人和女人都受不了了,玉珍也受不了,赶紧低下头去。“女孩子倒是多,却都是些只知道使性子耍嘴皮子的小女生,不像你。”这话可是带了意思的,说完两个人的脸都红了。玉珍转过身去拿抹布抹桌子,继续说道:“改明姐给你找个好姑娘,这里就是你的娘家。”张莱也不说话,咚咚锵锵地一阵敲打,放下凳子,站起来,想接了玉珍手里的抹布去,手伸在半空,还是退回去了,“我去把豆子泡了,今天的都卖光了,明天赶集,我早些时候过来。”说完张莱便转身出去了。刚到门口,又缩回伸出去的一只脚,回过半个脑袋,说道:“你别听了街上那些乱嚼舌根的,他们要说让他们说去,我们的日子还是要过的。”说完出去了,悄悄在桌上留了一盒涂脸的脂膏。玉珍一下坐在凳子上,抽筋剥皮般,心里竟涌动着哭意,因为那句“我们”的称呼。

两个人各怀心思,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自说了那些言语,各自都有些不自在。反倒是老太太,出出进进都要多看张莱两眼,那是一个丈母娘看女婿才有的眼神。嘴上又经常使唤着他,彼此都为这种使唤而温暖起来。

玉珍忙完店里的活计,总要在老人睡房外面听听,如果里面没有动静,自去睡了。这天晚上,玉珍见婆婆屋里还亮着灯,推门进去,老人似乎早等着:“珍儿哪,明天是个好日子,我找人看了,和张莱去把事情办了吧。明天我们关门歇业,晚上回来我给你们做圪瘩汤喝。”以前玉珍最爱吃,磨小米面儿调了做的,好多年没做了。玉珍正要开口,老人又说:“去睡吧,把我窗子关严了,晚上风大得跟鬼叫似的。”玉珍听话地照做了,这两个女人在失去了中间至亲的联系人后,反而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第二天是个周末,刘宇从城里的学校回来,婆婆把玉珍撵出门,自已备下了酒菜。老太太心劲儿上来了,做事也利索。晚上,四个人坐在靠窗的桌子前,满满一桌荤素,一人面前一碗圪瘩汤,还有一壶桂花酒。窗外,风吹得极无声,虫鸣得极动情,树影摇摇曳曳,桂花酒温过,芳香迷醉,多么迷人的夜晚哪。两个女人眼角都湿了。玉珍拿手拢了拢新烫的卷发,左手无名指上的黄金戒子,在白月光下散发着幽幽迷迷的光芒。

窗外,又是那摇摇晃晃大半个将圆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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