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李清照:“罪人的妻子”和她的”罪人“

爱是灵魂与灵魂的拥抱:沈祖棻和程千帆

做为西学东进的潮流时代中坚持中西并举国学与西学并重的代表,民国时的金陵大学是为数不多的在中文系之外还设有国学研究班的高等学府,而早在初入金陵之时就有“当代李清照”之称的沈祖棻自然在其中如鱼得水。

虽然她出身于一个已经没落了的地主家族,但从小就在唐诗宋词里摸爬滚打的沈祖棻早已深得中国传统文学的精髓。

一个沉浸于诗词之中的女子自然又是妩媚安静贤淑的,诗词可以让一个女人变得晶莹剔透,从表情到思维都充满了文艺美和迷人的底蕴。这样的女子就像夜暮四合时恰好开着的花,香着,静着,安然着,让每个路过的人都停足侧目。

程千帆不仅停足侧目,还把花摘了带回家。

他是金陵大学土星笔会的中坚,还是《诗帆》的创办者,每每收到署名沈祖棻的诗他都反复研读爱不释手,而当他得知这个诗词俱佳的女子居然还在学业和诗词之外著有《吴越春秋》、《隋炀帝之死》等三部长篇历史小说,更是惊诧不已。翻读之下,他被那虽然稍显稚嫩但却功力深厚的文笔震惊了。

他突发奇想,发起了《诗帆》主要成员每半月一次的莫愁湖笔会,由他亲自主持。莫愁湖胜棋楼上可以远远地闻到钟声,近在咫尺的文人才俊们或高或低的吟咏,以及触手可及的,沈祖棻的微笑。

她比他还大上四岁,但这并不妨碍程千帆精心设计的爱情。

1.“你用颤抖的手指敲响我的门环”

苏州,日本人还没有来,世界安稳得足够放得下爱情和心。

大石头巷的老宅里有着沈家数百年的积业和耕读传统,更有着门当户对的旧观念。从祖父沈守谦起,沈家人就是江南有名的文艺世家,与朱孝臧、吴昌硕等书画巨匠都是莫逆之交,加之家世殷实,酷爱秋菊的祖母甚至在自家的后园用数百盆菊花堆成一座大大的菊山,每天带着孙男弟女们在万花丛中吟诗作对风雅无比。沈祖棻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长到二十岁,虽然后来家道中落,但却是依旧风光。而程千帆虽然也是书香门第,却是贫寒士子,更何况年龄上还是女大男小,实在是有辱门风。

程千帆有着和儒家士子同样的刚烈,清高的他学不会乞求和怜悯,几次求亲未成,他于是直接干脆敲开了沈祖棻的房门,劈头问了一句,“跟我走吗?”

她平静地看着他,递给他自己的日记,打开的那页是昨晚的两句诗:“你用颤抖的手指敲响我的门环,惊醒我蛰伏的冬夜安静的睡眠”。

安徽屯溪是“徽商”重镇,又是“徽学”的发祥地,周边有黄山、齐云山、宏村等名山古镇,更孕育了朱熹、程大位等诸多历史名人,是国民政府南京之外的小天堂,抗战前期很多政要文人在这里隐居,成了民国之后最繁荣的名人聚居地之一,时称“小上海”。在这里他们不仅躲开了日本人的飞机轰炸南京,还躲开了世俗的龌龊,甚至连私奔都充满了诗意。婚房只是一个旧牛棚,四边钉了木板就成了家,没有祝福,没有新嫁衣,有的只是两颗纯真的诗情满满的年轻的心。

两个只会用诗词填充生活和爱情的人,是不是也可以仅用诗词就可以充饥并维持他们纯真和幸福?

爱情一直美好着,可是世界大乱了。因为离南京太近,屯溪已经成了战乱的波及地,1938秋冬之交,沈祖棻受聘去重庆任教,程千帆则赴西康工作。鸿雁传书成了唯一的联系方式。一年后,重庆遭遇空袭,沈祖棻又查出腹中异物,遂准备去西康与丈夫相见,可惜战乱不止,沈祖棻病躯凄苦,终是未能到达西康,在雅安暂且安身,家事国事,俱不能圆。唯一的好消息是她的诗集《微波辞》出版了,其中还有十余首痛惜家国的诗被谱成曲传唱中原,但是她腹中的异物被确诊为肿瘤,医生和丈夫都催促她尽快去成都做手术。

那个时代,这种探腹手术危险性极大,并且是否恶性肿瘤又未得知,那些被诗词浸泡着的爱情还鲜嫩着,就要在三十岁的年纪痛别吗?这让她极为消沉。

汪辟彊和汪东是她和丈夫共同的老师,她知道自己这一次凶多吉少,于是给两位先生写信,希望能劝导丈夫好生珍惜,勿以情长为念,“结婚以来,俩人从未在意患难贫贱,平居以道德相勖勉,以学问相切磋。如果我一旦死去,他一定心伤万分,情何以堪?请老师多以大义相劝勉他,使他努力做事业学问,多为国家效劳,不能因我一个妇人的死去而忘记责任,这是我最期盼的!”

信中她丝毫不提自己的悲痛,全是对丈夫的怜惜和不舍。

好消息是手术很成功,连医生都感觉这是个奇迹。他知道,奇迹其实源于她坚强的信念和对爱的执著。死里逃生不仅仅是对世界的逃避,更是战胜自我的伟大。

2.“有文化的劳动者”和“罪人的妻子”

肿瘤摘除了,然而刀斧之痛还未结束,盲肠是摘除肿瘤时随便摘除的,然后是剖腹产,那一年她已经是38岁的高龄产妇了。手术很顺利,母子平安,但是护士的一个疏忽让她的后半生吃尽了苦头——一团纱布忘了取出来。

很久以后才查明病因的,这之前她只是感觉身体越来越差,稍重一点的活就让她痛不欲生,每每在深夜痛醒,他就沾湿了毛巾给她按摩小腹,她在他怀里汗如雨下,也泪如雨下。这一团纱布在她身体里藏了好几年,当他们终于找到罪魁祸首后,那纱布已经粘连在腹膜上,为了取出这位不速之客,他们辗转长沙成都,一次次探腹,一次次开刀,肚子上纵横交错成了医生护士们的实验场。

劫后余生,纱布最终还是成功地取出来,他也从一个诗人成了按摩专家和厨师,家里来的客人不是求教的学生而是拎着菜的同事——为了让妻子补养身子,他的厨技已经练得比他的学问更有名气。

我们能提到的好消息的确不多,其中之一就是他们成了外公外婆。女儿结婚生子,天伦之乐立即给她注射了一支亲情的吗啡。她写下了长诗《早早诗》:“一岁满地走,两岁咀舌巧,娇小自玲珑,刚健复窈窕,……”这是一段难能可贵的安稳时光,红袖添香、举案齐眉、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真的名符其实了。

可是好事不长久,他被赶下了讲台,去了一个叫东西湖农场的地方改造。他是个“有文化的劳动者”而她则成了“罪人的妻子”。农场里没有教授,只有村民,没有粉笔,只有锄头。没有人种菜了,他们就被勒令去种菜;没有人养猪了,他们就马上去收拾猪圈。

他问她,“跟着我苦不苦?”她翻开自己的小说《马嵬驿》,指着其中的一句,“爱是灵魂与灵魂的拥抱”,然后,她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空闲的时间里,他还是忘不了写字,但是他的稿子要经过层层审查。很多手稿一经审查就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石沉大海再无消息。他熬费数年时间完成的《史通笺记》被审查了两三年之后却在食堂的一只废弃的铁锅里找到,沈祖棻兴高采烈地捧着稿子回来,离家很远,稿子又很重,回到家时她早已汗流夹背气喘吁吁了。程千帆却高兴不起来,望着那些虫蛀鼠咬的手稿欲哭无泪。“以为绝对没有了的,经过多少年之后,忽然摆在你的面前,一个意外使你自己也不知如何处理好。”

沈祖棻没有说话,几天之后,她找来厚厚一摞稿纸,每天晚上挑亮了油灯,开始把那些稿子重新整理抄摹。程千帆发疯一样把那些她一笔笔重新抄摹的稿子撕得粉碎,“我从小最大的野心就是当个教授。我当了教授,有机会做一个教授应该做的事情,当中忽然把它们掠夺了,不让做,这是处理知识分子、虐待知识分子最恶毒的一个方法,我不知道是哪个智囊团给想出来的,非常刻薄。对我来说,这可能是最厉害的惩罚。我就感觉到自己最适当的做学问的年龄,全给放牛放掉了。”

妻子还是一言不发,再抄的时候,就等丈夫睡熟了才爬起来,用报纸遮住灯光,一边流泪一边写。等天亮他去劳动了,她才抽空能睡上一会,抽屉里藏着她几乎每天一首的日记体诗,记录着那些苦难的不见天日的故事。“历尽新婚垂老别,未成白首碧山期。文章知己虽堪许,患难夫妻自可悲。”这样的怨艾,她不让他知道,在他面前,她笑得很灿烂。

每周女儿都带着孩子坐三四个小时的汽车过来,那个下午是每周最阳光最快乐最满足的几小时,程千帆会早早回来做饭,沈祖棻则里里外外地打扫房子,给孙女摆好积木,然后坐在门口等长途汽车来。车停下,孙女下来的时候,夫妻俩脸上的笑苍白却又慈祥。

那是撑着活下去唯一的寄托。

3.故国平芜又夕阳

1977年,又一轮苦日子熬到头了,夫妻俩终于可以退休了。回去南京的路上,他们畅想着老友相聚、亲朋团圆,畅想着孙女可以安稳的坐在膝头的快乐天伦。路过武汉,他提议去武大看看,那是他曾经任教的学校,而这一别,可能今生都再不可能再来了。

是个很妩媚的六月,樱花在武大校园里放肆的开着。樱花如雨,像爱情,和渐行渐远的青春年少。

再没有青春年少了,有的只是此刻的欢愉。一秒钟足够一场车祸降临。六十八岁,不算老,也不算英年,多坚韧的守候都抵不住意外。从此,武汉九峰山公墓里,多了一个生在江南却没有长在江南,一生用诗情画意回忆江南的水秀女子和她多厄的一生。墓碑上是他亲手写下的“灵芬奇采,炳耀千秋”。

八个字,就是一生。

说好的历尽劫波白头偕老呢?花好了月却总是不圆,长途漫漫,归期无期,吃尽一生的悲苦,苦够了,甘已经触手可及,人却做长久别。

再来给妻子扫墓已经是二十年后了,八十三岁的老人,他在妻子墓前静坐数日,留下两首《鹧鸪天》,“子苾逝世,忽近期年,为刊遗词,怆然成咏”:

清秋明月夜,相望隔重城。多病思良伴,长离负旧盟。有情惜往日,无意卜他生。还待乌头白,归来共短檠。

何处清歌可断肠?终年止酒剩悲凉。江南春水如天碧,塞上寒云共月黄。

波渺渺,事茫茫。江乡归路几多长?登楼欲尽伤高眼,故国平芜又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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