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洋瓦里克的古丽

阿依古丽被马匪乌斯满江绑走的那天,已经满十五岁了,整个洋瓦里克小镇的人都为她捏了一把汗。这么漂亮的姑娘被马匪绑走了,就是用脚后跟想也知道没有好果子吃。特别是乌斯满江这个作恶多端、贪财好色,外加暴躁而又残忍的家伙,杀人就跟杀羊一般,手起刀落,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身首异处了。

在洋瓦里克方圆百里有五六伙马匪,乌斯满江和他带的那帮马匪是出了名的恶匪,也是马匪中最大的一帮。三十多个马匪个顶个的彪悍强壮,个顶个的坏。他们的马很快,来如风去如电,把洋瓦里克镇搅得乌七八糟,转眼之间又消失在茫茫的大漠之中。杀人越货是他们的家常便饭,谁敢说个不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马匪就是这种货色,无恶不作,没有他们不敢干的坏事。提起马匪乌斯满江,洋瓦里克人又恨又怕,在同行之中其他马匪也不敢招惹他们,一旦招惹到就是末日到了。洋瓦里克有多少女人遭到乌斯满江马匪的蹂躏,已经无法用数字来衡量了。只要被乌斯满江这伙马匪相中了,你上吊跳河和他们是没有丝毫关系的。

就在昨天下午,洋瓦里克街上还像往日一样热闹,突然有人喊了两嗓子:马匪来了!马匪来了!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马匪就如闪电一般冲进了镇子,一伙儿从东头来,一伙儿从西头来,把整条街的人都赶到中间宽阔的地方。有人想趁着空隙逃跑,马匪客气一点,一顿马鞭子,不客气的话,拔出腰间的弯刀寒光一闪而过,不死也是血流满地。洋瓦里克街上惊慌失措的人们四处躲避,可是两头都堵住了无路可逃。所有的人都木木地站在那里,像一只羊那样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洋瓦里克街上早已是人仰马翻了,大人叫孩子哭,几条家狗也加入进来凑热闹,整条街都是一片混乱。一条狗对陌生的马匪很反感,对着马匪们狂吠不止,而马匪被这条狗吵烦了,拔出匕首随手一甩就当场毙命了。有人看到了血晕了过去,人群立马又混乱起来,一个马匪大喝一声:安静!再他妈乱叫唤,我把你们全部都杀了。

人群安静了下来,可受到惊吓的孩子的哭声依然不断。一个马匪有点儿恼羞成怒,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走到哭泣孩子的母亲跟前说:看来,你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了,那就让我把他送到西天去吧!

说着就伸过手去抓孩子,孩子的母亲死死地抱着不肯撒手。马匪另一只手挥起马鞭狠狠地抽在孩子母亲的脸上,美丽的脸蛋留下血痕,血像蠕动的虫子从脸上流了下来。可是母亲还是不肯松手,马匪急了,“嗯”了一声,抬起腿猛踹孩子母亲肚子几脚,母亲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手也松开了。正当马匪把孩子举过头顶的时候,人群之中传来大喝:住手!

阿依古丽从人群里走出来,边走边骂: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马匪,竟然连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都不放过,难道你们不是父母生的吗?难道你就没有孩子吗?你们这帮畜生,来吧,你们有本事就对我来,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你逞什么好汉,来吧,你们今天不杀了我就别想从洋瓦里克走出去!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话一点都不错,阿依古丽刚满十五岁就已出落成一个大美人,高高的鼻梁,白皙的皮肤,红润的脸颊,弯弯的细眉,杨柳细腰,唇红齿白,一双连睫毛都会说话的大眼睛,把洋瓦里克小伙子看得直发慌。阿依古丽不仅人长得漂亮,嗓子也特别好,一亮嗓子就像百灵鸟在歌唱,那歌声是那么的美妙,那么的婉转,那么的令人陶醉。她的麦西莱甫也跳的特别好,身体就像面条一样柔软,把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她就成了麦西莱甫舞场上最瞩目的对象。

自从奶奶过世以后,阿依古丽为了生计,不得不走出家门找点活儿干,哪怕一天只能挣一个馕的钱她也得去挣。人说:红颜祸水。这句话送给阿依古丽比较合适,因为漂亮所以她的烦恼特别多,她家门前总有年轻人弹着热瓦甫唱情歌,把她唱得心烦意乱,真想拿牧羊的鞭子,狠狠地抽他们一顿,让他们到别的地方唱去,不要打搅她和奶奶安静的生活。可是现实没有那么简单,人家想唱就唱,人家又没有到你家里唱。奶奶扭着笨拙的身体驼着背说:就让他们唱吧,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你越搭理他们越上瘾,不搭理他们一会儿就走了。

奶奶是经历世事的老人,跟着爷爷苦了一辈子,她见过的事多了,总是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她信心和力量。可是前一阵子奶奶去世了,她就是把天哭破了,奶奶也活不過来了。她知道,奶奶去世她就无依无靠了,吃饭是大事情。自己已经十五岁了,也不能再到买买提爷爷馕铺白拿馕吃了。镇子上有不少穷孩子,就指望买买提爷爷的馕铺活命,她不想和那些穷孩子们争那份吃的,自己有手有脚,挣一口饭应该不是问题。可是当她走出家门想找一活儿干的时候,才发现镇子上的活儿太难找了,打杂帮工这等活儿,早都被别人抢着干了,她把整条街都问遍了,只有一家饭馆要一个打杂的,而且没有工钱,只管中午和晚上两顿饭,阿依古丽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自己家的事儿自己心里最清楚,家里已经没有多少粮食了,不干,过不了几天自己就得挨饿。有两顿饭垫底,日子也就不愁了,把暂时的难关闯过去,再想后面的事吧。

奶奶在世的时候,镇子上就有不少人找上门来说媒。有家境好也有家境一般的,有年轻的也有年龄大的,都是看上了阿依古丽的姿色。快五十岁油坊老板热合曼很有钱,一直就想娶个年轻漂亮小老婆。在街上见过阿依古丽就吃不香睡不着,找到洋瓦里克街上最能说会道的媒婆祖丽沙巴罕来说媒。祖丽沙巴罕那张嘴可真是巧舌如簧,把死人都能说活了。洋瓦里克人一说起她,用现在的话说,那可真叫羡慕嫉妒恨,人家一年到头什么都不干,穿得干干净净,靠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就把一家老少七八口人全都养活了。有人说:祖丽沙巴罕的嘴呀整天叭叭个不停,比百灵鸟的嘴还能叭叭,别看保媒拉纤不是什么正经的事儿,可人家钱也不少挣,还整天混得满嘴流油吃香喝辣的,吃了东家吃西家。

祖丽沙巴罕整天穿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像一只花蝴蝶一样从洋瓦里克街上飘过。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叽叽喳喳说笑声。家里有儿子的,希望祖丽沙巴罕给介绍个知根知底的好姑娘;家里有姑娘的,更希望把自家的姑娘嫁个好男人,更重要的是嫁个有钱有势的好家庭。在洋瓦里克镇很多人都巴结她,看到祖丽沙巴罕从街上经过,就主动和她搭话:哎哟!这不是我们洋瓦里克的百灵鸟吗?穿得这么漂亮,又去给谁家少爷小姐提亲去呀?

祖丽沙巴罕一听这话就来精神,嘎嘎地笑着说,给谁家的儿子或姑娘说媒。她的嘴就像个小喇叭,在洋瓦里克街上广而告之。叭叭一顿说,满洋瓦里克街的人都听得到,搭讪的人赶紧说:等我儿子长大了,你可得给我们选个好姑娘。

祖丽沙巴罕就像老母鴨一样嘎嘎地笑着,笑完了就说:这事儿你就放心吧,包在我的身上,等你的儿子长大早点给我说,我得及早物色个好姑娘。

其实,有时她原本并不是给谁说媒的,可她也会编一个给谁谁说媒去的幌子。那天,她带着一个女人肩上扛着一个大包裹,故意走得很慢,边走边和街上认识的人打招呼,随便说几句又急急忙忙要走说:我可不和你们瞎白话了,我得去干正事儿了,人家主家还等我的回话呢!等有空了再和你们聊。

油坊老板热合曼知道自己和阿依古丽不般配,可是他相信有了金钱就能让鬼推磨。他知道阿依古丽爷爷老艾山江被马匪杀了,家也被马匪一把火烧了,从那之后这个原本挺富裕的家就这样落败了。何况这两年又赶上了天灾,阿依古丽的父母带着小儿子出去逃荒至今未归,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就动了歪心思,请来了巧舌如簧的媒婆祖丽沙巴罕。祖丽沙巴罕是什么人?是吃媒婆这碗饭的人,热合曼一开口就知道这是一桩肥差,故意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这事儿我可办不了。你看看人家阿依古丽,再看看你自己,都多大岁数了!今年快五十几了吧?还想这样的美事儿,这不是在造孽嘛,你知道吗?热合曼。

油坊老板热合曼知道祖丽沙巴罕为难他,故意推脱不想帮忙。没办法,谁让自己就看上阿依古丽这个小妮子。唉!可有求于人只能下点儿血本了。不过,他觉得只要能抱得美人归,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俗话说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从怀里拿出一串哗啦哗啦的铜钱放在她的面前说:这是给你预支的跑腿钱,如果把这门婚事说成了,我还有重谢。

祖丽沙巴罕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可看到热合曼和阿依古丽之间的差距,她还是把钱往热合曼跟前推,口气也明显好多了,但是她知道热合曼这个老骚情不会就此罢手的,所以她想好了,要狠狠地宰一刀。她说:热合曼,我劝你还是别想着美事儿了,你看看人家阿依古丽长得像天仙,可看看你自己年纪一大把,唉!这事儿我看没得商量,还是把这钱拿回去,置办几亩地也好,好好过日子。

热合曼一看这事儿还没办就要黄了,急得他直搓手,苦苦哀求祖丽沙巴罕就帮着跑一趟,他从兜里又掏出一颗银瓜子放在祖丽沙巴罕的面前说:祖丽沙巴罕大婶,你就走一趟,成不成这些东西都是你的,我不会和你要的。

祖丽沙巴罕心想,这个老东西真是下了血本了,话都说这份上了,保媒拉纤不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嘛,再不答应可就把这桩买卖搞砸了。她拿起银瓜子掂了掂感觉挺压手,把那串铜钱往怀里一揣就说:我们把丑话说在前头,这桩婚事希望很小,如果不成可不能怨我,你也不准往回要这些礼金,我可是出了大力的。

你放心,成不成这些钱都是你的。热合曼说:成了,我再给你五十贯。

当真?祖丽沙巴罕盯着热合曼眼睛问。

我热合曼说出的话就是一颗钉子,绝不反悔。热合曼瞪着眼睛说。

媒婆祖丽沙巴罕隔了三天就来了,带着热合曼准备好的三金三银首饰和三套新衣裳以及三双漂亮的皮靴。因为东西太多,她还让热合曼家的佣人扛着包裹,一路说说笑笑就来了。这是很重的聘礼,在当时,很多姑娘的聘礼也就是三五只羊或者一匹小毛驴。于是祖丽沙巴罕一来就对奶奶说:老太太,你这回可掉到福窝里了,人家就相中你家的孙女阿依古丽了。

祖丽沙巴罕说着就把带来包裹打开了,拉着奶奶的手继续说:老太太啊,你看看人家出手多阔绰,黄澄澄白花花三金三银首饰,你再看看这些首饰的分量,拿在手里真压手。真金白银到什么时候都是硬通货。她又拿起三套新衣裳说:你看看这衣裳的料子都是上等好的料子,听说都是从迪化捎回来的,都是很纯正的洋货。你家阿依古丽穿上这几套衣裳,一定让全镇子男人女人都眼红。女人这辈子图个啥呀,不就是吃得好穿得好嘛,在家里有下人伺候着,出门像王后那样有排场。我年轻的时候如何就没有这么好的命,这好事儿都让别人赶上了。祖丽沙巴罕说着又嘎嘎地笑了起来,拍着奶奶手说:老太太,你看我张破嘴又没有把门的了,满嘴胡说八道了,就是我想嫁人家,人家也不一定看上我。说着,祖丽沙巴罕一拍自己的大腿说:你看我这脑子差点儿给忘了,我这还有一张聘礼单,人家主家说了,把你家被马匪烧毁的房子修起来,还给你家一百只羊做聘礼,还有米呀面呀油呀,要多少拉多少,你老太太呀从今以后不愁吃喝了,您就等着享清福吧!

奶奶看了这些摆在桌上的东西和聘礼单,不用祖丽沙巴罕说也知道其中必有缘故。谁会花这么大的本钱,奶奶心里像明镜似的,能拿出这些聘礼的肯定是大户人家,但是奶奶心里更明白,这一定是生理上有缺陷的富家儿子。她可不想阿依古丽嫁个有缺陷的人,那样阿依古丽这辈子就完了。奶奶很优雅地微笑着,对祖丽沙巴罕说:这么厚重的聘礼我们是受之不起哟!我们家已经落败了,要是阿依古丽她爷爷在的时候,这些聘礼她爷爷还不一定看得上。奶奶叹息着说:唉!现在我们是落配的凤凰不如鸡,我们可高攀不起人家呀。

哟!老太太,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家是落败了不假,可你养了一个金凤凰,洋瓦里克的男人有谁不想娶阿依古丽,都像馋猫似的没有机会。祖丽沙巴罕的嘴就像连珠炮,奶奶说一句她就有一大堆话等着。她撇着嘴继续说:这天下男人呀就是他妈的邪性,没钱吧都他妈的老实巴交的,一有钱了就起歪心思了。这男人呀没一个是好东西,都是属馋嘴猫的,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这不,油坊老板热合曼这些年挣到钱了,就想娶个小老婆了,他就看上你家的阿依古丽了,这些东西都是热合曼让我送来的。人家就等你们一句话了,只要你们这边一点头,人家那边就把聘礼一百只羊送过来,米面油也都给你们送过来,你家的房子也立马动工开始修。人家说了,怕你家阿依古丽过门后受气,不和那个老大搅和在一起,人家还有一处小宅子,给你和阿依古丽住。老太太,这可真是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不偏不倚呱唧就砸在你们祖孙的头上了。

祖丽沙巴罕太知道这些聘礼的重量了,在很多人眼里这是求之不得的。这年头人都变得很实在,就连沙达克大巴依的傻儿子都娶了一个黄花大姑娘,现在人家也是儿女双全了。据街坊邻居说,那个傻儿子根本不懂男女之事,那俩孩子是沙达克大巴依和他儿媳妇生的。

祖丽沙巴罕对镇子上每家每户都了如指掌,谁家的儿子女儿多大了,家家户户经济状况如何样,她都清楚得底儿掉。只有了解了,她才能更好地把握这些资源,把这些资源变成她吃饭资本。她知道阿依古丽家这些年发生太多的事儿,爷爷被马匪杀了,还一把大火烧完了几辈子人积攒的家业。俗话说屋漏偏赶上连雨天,这两年又是灾荒年,阿依古丽父母为了省下粮食,带着两岁的小儿子出去逃荒去了。

按照祖丽沙巴罕的构想,油坊老板热合曼出的这些金银和聘礼,完全可以打动很多人的心,所以她并不担心这一老一少会拒绝。她很平和地对奶奶说:老太太,你看呢?这可是别人想要都要不到的富贵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喽!您老太太还是多想想吧。

奶奶一听油坊老板热合曼这个名字,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心想,怪不得前些日子,那个家伙还送来一恰拉面粉来,临走时还说:大娘啊,赶上了灾荒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家里要是缺吃缺喝就让阿依古丽去找我,我们都是街坊邻居,互相帮一把就把难关闯过去了。

当时奶奶只觉得这个人哪里不对,灾年的粮食像金子一样金贵,能舍得把粮食送给她们祖孙二人,简直是一等一的好人了。等到见了媒婆祖丽沙巴罕,奶奶全明白了,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思。奶奶只瞥了一眼那些东西,就不再看第二眼了,自己干着自己的事儿。媒婆祖丽沙巴罕感觉很尴尬,没话找话地和奶奶聊着天。奶奶说:你要有事就去办,没事儿就在这儿坐一会儿。

奶奶说完就出去了,祖丽沙巴罕一个人坐在屋里不知所措。她看到阿依古丽奶奶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越发觉得这事儿远比想象的难办得多,可她又寄望于阿依古丽识时务,看眼下的困难,心疼奶奶,想给奶奶一个安稳的晚年。奶奶再次走进屋,她对奶奶说:老太太,这事也不着急,等阿依古丽回来了,你和她好好商量商量再说。好了,我不打搅你了,我过两天来听回话。

这事儿没什么好商量的,你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去吧。奶奶依旧语言很温和地说:也不用你再多跑腿了,我明确告诉你,这事儿没商量。

媒婆祖丽沙巴罕带着东西很不情愿地走了。阿依古丽回来,奶奶就把媒婆祖丽沙巴罕来说媒的事告诉她。阿依古丽一听说是油坊老板热合曼那个想吃天鹅肉的老癞蛤蟆,就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她对奶奶说:天下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龄了,做梦都想着娶媳妇的美事儿。让他有多远滚多远,我就是嫁马匪,也不嫁热合曼那个糟老头子!

咦!你这丫头,如何说出这样的话,嫁马匪我们还不得被人骂死。奶奶说:阿依古丽,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奶奶老了,不能随随便便就把你许配出去了,你看中了算,你看不中奶奶绝不勉强你,我可不想你一辈子不幸福。

阿依古丽握着奶奶的双手说:奶奶,我不嫁人,我要好好伺候你。

奶奶总有一天要死的,陪不了你一辈子。奶奶伤心地说:唉!你爸你妈也不知咋样了,两年多都没音信了,他们要在家我就不用操这份心了。再说了,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找个好人家嫁了,奶奶两眼一闭也就放心了。

奶奶真希望自己闭眼睛之前,把阿依古丽婚事解决了,她也就放心地走了。可阿依古丽觉得嫁人后照顾奶奶就不方便了,再说她还不想嫁人,也没有让自己心动的人。奶奶去世后说媒的人就更多了,可她觉得灾年还没过去,时局也很动荡,最主要的她还想相中一个可心可靠的人,她也不想把自己随随便便就嫁了。

阿依古丽在饭庄里干活儿,端茶倒水擦桌子……打杂的活儿很多,就连饭庄老板孩子拉屎擦屁股的事她都得干。从早上忙到晚只为了两顿饭。其实,她是饭庄一块招牌,自从阿依古丽到饭庄干活儿,吃饭的人明显多了。有的人吃饭是假,一睹阿依古丽芳容是真。饭庄老板暗暗地高兴,没想到找了一个廉价的小伙计,还为自己招揽了不少生意。饭庄老板是个聪明人,自己吃早饭时,就给阿依古丽带几个包子或者买个馕。他知道阿依古丽在这里多干一天,他的生意就会更红火。

那天马匪来时,阿依古丽正在饭庄里干活儿,听到街上吵吵嚷嚷,她出来就看到那一幕。她觉得洋瓦里克人太老实了,老实得就像一群羊,刀子都架到脖子上了还不敢吭一声。特别马匪对不谙世事的孩子那么残暴,她实在忍不下去了才站出来,不管马匪会对她做什么她都不在乎。

马匪被突如其来的大喝之声给愣住了,倒在地上的孩子母亲乘此机会不顾一切地爬起来,就在马匪愣神的间隙,一把夺过举在半空中的孩子钻进了人群。马匪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红衣女孩从人群里走出来,走到他的跟前,她一手拔出马匪腰间的弯刀,一手拿起马匪的手,再把弯刀往马匪的手里一搁,搭在自己的脖子上说:来吧,就这样,一用力我就上了西天,你们就可以在洋瓦里克胡作非为了。

可是,此时的马匪却被阿依古丽行为给整懵了,他们从没有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而且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就是一个大男人也没有这样的胆量。马匪横行霸道惯了,大家哪有敢吭声的,一刀下去不得血溅当场?马匪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整得手足无措,握刀的手也好像在微微发抖。阿依古丽说:如何了?你害怕了?

马匪好歹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顿时感觉被人羞辱了。此时恼羞成怒的马匪,双眼瞪得像牛蛋,手臂一用力,刀刃顺势就压在她脖子上。阿依古丽下意识躲了一下,之后她昂起头并没有一点畏惧之色。马匪说:又是你这个黄毛丫头,两年前就是你站出来挡横,我大哥说了,从那以后再也不在洋瓦里克撒野了。哟嗬!这一眨眼都两年了。今天我们只是路过这里,就来看望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们,你又跳出来,哼!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兄弟太仁慈了,把你这个黄毛丫头收拾不了了?

阿依古丽也爽朗地大笑着,那笑声如银铃一般脆,而且充满正义的力量。而后,她扫了一眼在场的马匪,那目光如火如电,“唰”的一下子,马匪竟感到一种从没感受过的寒冷,每一个与她对视的马匪都像被电击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心想,我的天呢!这目光如何就像一把刀子,让人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与胆怯。

阿依古丽轻蔑地笑着说:仁慈,这个那么干净那么温暖的词儿,从你们的嘴里说出来就脏了,就已经变味儿了。阿依古丽推开架在她脖子的弯刀,依旧正义凛然地说:在你们的眼里,还有什么不敢干吗?别说我这个黄毛丫头,就是洋瓦里克有头有脸阿瓦提县知事又怎么,不也不敢招惹你们吗?我们老百姓在遭受苦难的时候,他们早就带着老婆孩子躲起来了,也许你们说的老朋友就是他们吧?

匪首乌斯满江扯下缠在嘴和鼻子上的围巾,双脚一磕马肚子走了过来,他上下打量着阿依古丽,最后眼睛盯着阿依古丽鼓起的胸前说:嗯,越来越漂亮了。他走到那个持刀马匪跟前,轻轻地把刀子插回刀鞘,对那么个马匪说:你这个家伙一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的,如何就不知道怜香惜玉呢!这么漂亮这么优雅的女人,你如何忍心把刀子架在人家女孩子的脖子上呢?

乌斯满江端坐在马背上,用深陷眼窝里的一对灰色的眼珠子上下打量着阿依古丽,微笑地捋着下巴上的黄胡子说:我很佩服你的勇敢,我很喜欢。两年前,你说过什么?

阿依古丽说:把洋瓦里克人杀光了,你们还去抢谁?

对对对,就是这句话。乌斯满江手里握着马鞭说:我就对兄弟们说了,洋瓦里克有你这么一个聪明的孩子,是洋瓦里克镇人的福气,我们就不再来洋瓦里克胡作非为了。这两年,赶上了灾年,粮食颗粒无收,我们这帮兄弟日子也不好过,可我们没有来打搅洋瓦里克的人。今天我们路过这里,就过来看看,没有其他意思。他用马鞭指了一下刚把刀子架在她脖子的马匪说:我的这个兄弟呀没脑子,打打杀杀惯了,粗野得很,等会去了我再管教他。今天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

阿依古丽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双秀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很轻蔑地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哟!你这么漂亮的丫头也会说粗话。乌斯满江说,可我一点都不生气。

阿依古丽说:我可没时间和你们瞎扯,饭庄还有事,我要去干活儿了。

说着,阿依古丽就向人群走去。乌斯满江在后面说:唉!丫头,我还没有娶老婆呢,和我回黑山头吧,做我的女人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阿依古丽装作没听见,继续穿过人群向干活儿的饭庄走去。乌斯满江双脚一磕马肚子就追了过去,人群呼啦就让出一条路,乌斯满江在马背上往下一俯身,一伸手就把阿依古丽拦腰抱起往马背上一放,然后向镇外奔去,其他马匪也一阵风一样奔向洋瓦里克镇外。

一场有惊无险的风波过后,洋瓦里克小镇又如往日一样安详平静。人们也一如往日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好像镇子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阿依古丽也根本没有被马匪乌斯满江绑走一样。洋瓦里克不宽的街道两边又摆满售卖的货摊,小商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饭庄也早早地就开门了,胡麻油的香味儿满街飘散,小伙计沙达提里外忙活着端茶倒水,脸上总是露着平和的微笑招呼着客人。

茶馆里也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大家都在私下里都议论着昨天发生的事。茶馆老板沙比尔提着茶壶给客人续上水时,听到桌上几个人在说昨天马匪乌斯满江绑走阿依古丽事,他就停下来说:马匪哪有什么好东西,要是好东西他们就不当马匪了,可怜阿依古丽这个苦命的孩子了,爷爷死在马匪乌斯满江的屠刀下,房子也被一把火烧得精光,自己又让绑走了,什么不幸的事都让她赶上了。

有人接着沙比尔的话说:唉!这可真是祸不单行福不双至啊,阿依古丽这孩子真够命苦的,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搁谁的身上都扛不住了。还有人说:为了一家人生存下去,阿依古丽父母带着只有两岁的小儿子出去逃荒,至今也没有个音信。留下她照顾着奶奶过日子,可苦苦撐了两年多,奶奶还是没熬过灾年。她把奶奶安葬没几天,自己又让马匪绑走了。

洋瓦里克镇最有威望的艾山江巴依老爷捋着花白胡子说:这孩子呀命真够苦的,小小年纪就经历这么多的苦难,愿天老爷保佑她吧,我们这些大男人不敢站出来,她一个女孩子却挺身而出,让我们这些大男人都不好意思呀。艾山江巴依老爷呷了一口茶继续说:说白了,她也是为了洋瓦里克不受祸害,可她把自己舍出去了。我们洋瓦里克人都欠她一份情。阿依古丽回来了,我们都要好好待她。

洋瓦里克镇是大西北一个很小的村镇,人口只有两三千。小镇是何年何月形成的,没人关心这些,反正小镇就像一块磁铁一样吸引着来自各方的商客和小镇周边的农民牧民。在这里既有金色的卷发清澈蓝眼睛的阿拉伯商人,也有白皮肤高挑身材的欧洲商旅,他们翻越帕米尔冰雪高原,就在洋瓦里克小镇歇息几天,一部分人继续向内地奔去,还有一部分人就留了下了,在洋瓦里克镇经营起了买卖,积累着自己的财富。

洋瓦里克镇巴扎是周边最大的巴扎,也是这一带最有名气的巴扎,热闹也是非同一般的。在这里三教九流无所不有,街上不说是车水马龙,但总是人来人往各种吆喝声不断。小镇最聚集人的地方当属茶馆,一碗茶水就能消磨掉一个上午的时光。闲来无事的小镇人都爱跑到茶馆里消磨时光,那里也是打探消息的好去处。茶馆里的茶客喝着茶谈天说地,天南地北的大事小情在这里发酵,又以不同的版本在小镇上扩散着。谁家的媳妇不孝敬公婆,谁和谁眉来眼去了,谁给男人不知戴了几顶绿帽子,谁家的孩子掉到水渠里差点淹死了,谁家的驴子挣断绳子跑出去闯祸了,把谁家的庄稼祸害了,又把谁家的母驴给强奸了,在茶馆里都是大家很感兴趣的谈资。这些琐碎的事情说腻了,说的不愿听了,有人也听困了,趴在大条桌上就眯上一小觉。有人掏几个铜板往桌上一撂,请说书人就说一段古书,时不时再来上一小段荤段子,惹得每个人心里都是痒痒的。

茶馆里依旧是热闹非凡,靠在那里睡觉的,几个人为了某件事争论不休的,那边爽朗地笑着,这边唉声叹气的。吵吵嚷嚷的茶馆里,就像牲口巴扎一样,羊羔咩咩地叫,驴子看到别的驴子在叫自己也叫,此起彼伏,从不间歇。老黄牛也来凑热闹,哞哞地也叫了几声,把整个牲口巴扎搅得不得安宁。茶馆老板乌布卡森提着大水壶,给大家续上热水,艾则孜·司马义肚子饿想要一个馕,茶馆老板乌布卡森说:白面馕是没有了,饿了的话有苞谷馕。

艾则孜·司马义说:苞谷馕就苞谷馕,不吃肚子就不满意。茶馆老板乌布卡森用盘子装着一个馕,摆在他面前,就着新续的茶水吃着馕也是很不错的。那边有人骂说书的不讲究,说到半截就跑了,把大家听书的瘾勾出,就说家里有事走了。忽然有人走进茶馆说:你们知道吗?吵吵嚷嚷的茶馆安静下来,立着耳朵听他的下文。他说:油坊老板热合曼和老婆子死在被窝里,据说,是被人用枕头闷死的,家里值钱的东西也都被洗劫一空。大家都愣在那里,心里都有一点起疑。有人说:胡扯蛋,前天我见过热合曼,见面我还和他打过招呼,今天说死就死了?我觉得不可能,人又不是一只鸡,说杀就被杀了?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又有人走进茶馆,说这件是真的,现在官府的人都过去了,勘验案发现场。大家这才相信,有人就开始破口大骂:他妈的,这都是什么世道,两个大活人说被杀就被杀了,人的命还不如一只羊的命。

千万不能露富呀!露了富就离死不远了。有人说:热合曼这个老骚情,听说要娶阿依古丽做小老婆,开出那么丰厚的聘礼单子,能不招来杀身之祸吗!?

大家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大家都默不作声了。其实,热合曼给阿依古丽开聘礼单子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到附近一伙儿强贼的耳朵里,这个数字听了就让这伙人心发热,他们就开始琢磨怎么把热合曼的家财抢过来。这伙儿贼人不多,只有三个人,平日下地干活儿,黑夜里出去干点儿打家劫色的勾当。他们商量好了,翻墙而入,不声不响地潜入热合曼家里,把两个老东西弄死,把值钱的东西一拿就走了,神不知鬼不觉多好。

马匪乌斯满江的老窝黑山头,距离洋瓦里克镇有百八十公里。黑山头是天山山脉西端的一座小山头,从黑山头再往里走三五公里,就是一个小盆地。站在小盆地里看四面环山,不细观察还以为没有出口。其实靠东南方向是两座山,左边的山向右外伸展,右边的山向左内形成一个弧形,看似一座山其实是两座山,不走到出口处是不知道有出口的。两座山并没有合二为一,而是留有一道只有四五米宽的缝隙,也为小盆地天然形成一道屏障。

站在外面和小盆地里看就是一座山,谁也不知道在光秃秃黑褐色的山里面有一个不大的小盆地。在小盆地里面还有两眼泉,一年四季喷涌着泉水。因为有了这两眼四季喷涌的泉水,虽然小盆地地盘不大,但有别于山外的光秃秃的景象,这里春绿秋黄,夏天的时候绿草如茵,蝶飞凤舞,就像一座世外桃源,几棵三四个人才能搂得过来胡杨和山杨,张牙舞爪站在小盆地里,它们就像守护神一般守护着这块不大的土地。小盆地还有一个冬暖夏凉的好处,不管从哪个方向刮来的寒风,都会从头顶上刮过去,而阳光照射在山上,会形成一种暖流,在小盆地里流动循环。以前有个牧羊人在这里放羊,后来被马匪占了。再后来,乌斯满江看上了这个地方,把原来的马匪打跑了,他就成了这里的主人。经过这些年的经营,小盆地里多了不少房舍,也养了不少牛羊。

回到黑山头乌斯满江才把阿依古丽放下来:到了,这就是你以后的家了。

可阿依古丽并没有一点惧色,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裙,扫视一遍四周环境之后,感觉挺奇怪,这里如何会出现这么一个好地方。她问:这是哪里?

乌斯满江说:黑山头。

啊!这就是黑山头?阿依古丽惊讶地说。

是的,没错,这里就是黑山头。乌斯满江说,如何了?

不是说黑山头有鬼吗?一到夜上就有鬼出来又哭又叫吗?阿依古丽说。

那是我编的鬼故事,吓唬别人的。乌斯满江说,要是别人到这里像逛巴扎一样能行吗?我是马匪,是刀尖上混饭吃的人,落脚的地方能告诉外人吗?乌斯满江和几个马匪坐在一并排高大的房子前,面前摆着一张大条桌,上面摆着茶碗茶壶,马匪们跷着二郎腿说着话。有人端上茶水,乌斯满江对阿依古丽说:来,坐下来喝碗茶,反正已经到这里了,想跑,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就是我放你走,你也活着走不回去。

阿依古丽冷冷地问:为什么?

乌斯满江说:黑山头这地方挺邪,不常走的人,走着走着就迷失方向了。

阿依古丽冷笑一下说:我可不是吓大的。

不信?乌斯满江说。

当然不信,我如何可能相信一个马匪的话。阿依古丽說,我顺着马蹄脚印走,怎么可能迷失方向呢?就算不看马蹄脚印,我看北斗星也能走出去。

好吧,我给你一匹马,你现在就走吧。乌斯满江让人牵过一匹马说,走吧,明天我找你去。

你觉得我会跟一个马匪过一辈子吗?

当然知道你不会,你是一个既聪明又刚烈的人,聪明人不会做傻事的。乌斯满江走过来,缰绳交给阿依古丽说,你要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我就不抢你了。

阿依古丽知道落在乌斯满江这帮人手里好不了:看来我只有一死了!落在你们的手里我就没想活着走出去。

在洋瓦里克镇没有买不到的东西,也没有卖不掉的东西,就是一捆青草也能卖个好价钱。其实,不管是不是巴扎天,洋瓦里克小镇都很热闹很繁荣,街上总是有那么多路经此地的陌生人,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必须在太阳落下去之前,赶到下一个有驿馆或骡马大车店,不然就要露宿荒野了。有时羊群也会从洋瓦里克街上通过,小镇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这才是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时而也会从原野上传来驴子豪迈的叫声,虽然没有人在意驴子的叫声。街道两旁的店铺里的叫卖声也是此起彼伏,包子铺的小伙计头顶着热气腾腾笼屉,边跑边大声地喊着:让一让,让一让嘞,阿合尼牙孜的南瓜包子熟了,又香又大又好吃,最后一笼嘞,今天吃不到就要等到明天喽。快来买呀。

镇子上的人都知道,这小伙计能说会道油嘴滑舌,一天到晚满嘴的跑驴车,谁知道他嘴里哪句话是真的。镇子上有人说:没长毛的嘴说话信不得,从早到晚他还是这么喊。但是镇子上的人都说这小子机灵,长大了一定是做买卖的好材料。小伙计确实有做买卖的头脑,一屉南瓜包子一转身就卖光了。

洋瓦里克小镇虽然不大,但每个角落里都充斥着浓浓的商业气息。世上有很多交易是不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只在角落里捏捏指头。比如牲口巴扎上是很难见到讨价还价的声音,都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这是千百年来形成的行规。其实,有不少人是为了躲避交税,相中自己想要的牲口,在巴扎上不交易,私下里在巴扎外一手交钱一手牵牲口,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交易完成了。可是在洋瓦里克巴扎上谁都不敢这么做,一旦被镇子上的税课司吐尼亚孜·瓦依提知道了,就是最大的麻烦。小镇人都知道这个人心术不正,专和穷老百姓过不去。其实这个家伙还是有点儿小本事,他从牲口巴扎上走一趟心里就有底了,他知道谁是卖的谁是买的,只要交易不交税就别想逃过他的眼睛。还有那几个跟着他混饭吃无赖,总能打探到不交税的消息,吐尼亚孜·瓦依提知道了,不仅要把该交的税交上,还要损失一笔孝敬费给他,谁要是耍赖他可有的是损招儿,调戏人家的老婆不说,说不准还要让那几个无赖揍一顿。所以在洋瓦里克镇有一句话,很形象地道出了吐尼亚孜·瓦依提这个人的形象说:宁可欠阎王爷债,也不欠税课司吐尼亚孜的税钱。

每天傍晚,在残阳余晖中,由远而近的驼铃悠远而又空荡,随着掠过头顶归巢的倦鸟儿,一队队长途跋涉骆驼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驼铃声,驮着沉重麻包走进洋瓦里克小镇。风尘仆仆的骆驼客,挑选价格适中服务较好的骡马大车店歇脚,其实更多的时候选择价格低的骡马大车店,熟悉方便,什么癖性什么嗜好都知道,就免去很多麻烦。卸下驼架上的货物,把赶了一天路程骆驼喂好安置好,骆驼客才走进大车店的客房。简单洗漱一下,吃点儿食物就歇息了。第二天又匆匆地上路了,跨过帕米尔高原就进入波斯和欧洲区域。

洋瓦里克小镇有几家骡马大车店,价格也很便宜,几十个铜板就可以住一宿。骆驼客把骆驼交给骡马大车店的伙计管理,自己却无法放心大胆的休息。夜里有时还要起来看看骆驼是否都喂好了,驮运的货物是否安全。那时的骡马大车店非常简陋,半人多高的土围墙,上面用树枝和茅草搭着棚子,骡马大车店没有单独的客房,只有一铺大通铺,晚上客人一个挨着一个躺在大通铺上,天南地北地神聊神侃一阵子就睡了。夜深了就更热闹了,咬牙的、放屁的、磨牙的、说梦话的、什么洋相都有,有人还会梦游,牵着自己的马出去遛一圈回来继续睡。第二天有人问他,自己却全然不知,觉得别人在拿他开玩笑。

南来北往的各路商贾云集在这里,寻找着赚钱的机会。

洋瓦里克小镇只有一条不宽也不长的街道,两边布满了商户,卖鸡蛋的村妇和卖奥斯曼的老妇人,在街道两边见缝插针地席地而坐,铺上一块麻袋片或者家织粗布包皮就可以做生意了。生意不在乎大小,只要在洋瓦里克巴扎上有一席之地,就已经很满足了。

金银首饰店是洋瓦里克小镇上生意最红火的,有钱没钱都要娶媳妇,娶媳妇如何能不买几样金银首饰,就是借债拉饥荒也得给儿子娶媳妇。皮货铺、靴子铺、帽子铺、日杂百货店,各式各样的饭店,往西就是一家大车店,紧挨着就是小镇最大的铁匠铺,阿勒玛斯西域铁器制作工厂,“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是洋瓦里克镇最壮观最不可或缺的风景。如若哪一天听不到阿勒麻什西域铁器制作工厂的打铁声,那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工厂光学徒就有百十来人,大场院里几十铁匠炉一字排开,每天都像逛巴扎一样迎来送往,络绎不绝的客人谈好自己要打制的物品,交了定钱就走。其他铁匠铺最红火的生意是打马掌钉马掌,而阿勒玛斯西域铁器制作工厂不仅人多技术高,最主要是可以打造很多铁匠铺无法制作的器具,走南闯北的马帮和过路的马队,都愿意在这里钉马掌,耐磨持久好用。那时,新疆几乎没有什么工业,但手工业却很发达,这样的规模在当时是声名远播的大铺面。顶尖的手艺再加上响当当的信誉,是阿勒玛斯西域铁器制作工厂兴盛不衰之宝。

繁荣富饶的洋瓦里克镇偏偏遇上一个时局混乱、马匪横行于世的时代,远近的马匪时常打破洋瓦里克小镇的安宁,大小伯克压榨小镇的老百姓民不聊生。再加上连年干旱颗粒无收,很多人饿死在路边,还有人流离失所奔走在逃亡的路上。突然倒在地上的人就再也没有起来,成群的野狗把路边的尸首当作救命的稻草。天灾人祸,饿殍遍野,一片死寂,这边葬完父亲那边母亲又走到生命尽头……整个洋瓦里克小镇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从开春河坝里就没有来水,树木和青草刚发出叶芽,又慢慢枯萎凋落,播下去的小麦种子根本不发芽。往年已是吃桑子和杏子的季节,整棵树上都是光秃秃的,能吃的树皮已经被剥光了。牛群和羊群瘦得皮包骨头,走起路来都是蹑手蹑脚的,就好像怕踩坏了什么。其实都是饿的,也许下一秒钟就会倒地而亡。

洋瓦里克的小镇上死气沉沉,饥饿和混乱的局势让人看不到希望。有的人带着自己的家人家当走了,希望找到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有的人带着疲惫和饥饿来了,在洋瓦里克沿街乞讨着。更要命的是,洋瓦里克小镇每年都要遭受土匪马匪洗劫两三次,这帮走了那帮又来了,每次洗劫过后,洋瓦里克居民就更加饥寒交迫了。几家有钱的财主也早已被洗劫一空,老财主艾山江舍命不舍财,最后把老命也搭上了,家里的财产也没保住。

老艾山江原本就是个吝啬鬼,一泡尿都不会尿在外面,宁可把尿泡子憋炸了也要回家。那年深秋,一帮马匪闯进了他的家,一脚把老艾山江踹倒在地上,寒气逼人的刀子就架在他的脖子上,要钱,他说没有,要粮,他说吃完了,这年头哪家还有粮食。马匪都被他气笑了,之后又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老东西,就你家每天都正常冒烟,没粮食你烧火干什么?看看你这一身肥肉,也不像饿了很长时间的人。老东西,我可不是什么善良之辈,我最后一次问你一句,你要钱还是要命?你要是再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可就不客气了,我一刀子下去保管你这条老命一命呜呼。

老财主艾山江早就想好了,只要粮食还在一家人就能活下去,给了马匪他们一家人也得饿死。很早他就挖了一个地窖,把一部分粮食藏在地窖里。这个地窖只有他和老伴儿知道,儿子他没告诉,他怕儿子年轻嘴上没把门的,一高兴就说出去了。他知道碰到了灾荒年,有什么都不如有粮食,金银财宝又不能当饭吃,有钱也买不来粮食。另外,他也谋划好了,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把藏粮食的地窖说出来,说出来这一大家子人就没有一点生路了。以往马匪也是这样,他咬咬牙,马匪抢一些值钱的物品就走了。可现在家里金银细软早已被抢光了,但是他还想挺一挺,说不准就挺过去了。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杀了我也没有粮食。

老艾山江的话音刚落,马匪像杀羊一样,刀子在他的脖子上绕了个弧线,一道鲜红的血光喷射出来,马匪手一松他就躺倒在地上。马匪还说:我就不信你的命比我的刀子还硬。

阿依古丽出生的那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连续两年都是丰收年,有粮食社会也很稳定,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那时,洋瓦里克小镇只有马匪贾玛利·阿迪力一伙儿,一年来洋瓦里克小镇一两次,祸害完就走了。马匪对穷人不感兴趣,对大户人家却是死盯着不放,每次都要把那几户大户洗劫一遍。那时,吐尼亚孜·瓦依提还在洋瓦里克街上杀羊卖肉,阿巴斯·肉蘇力年纪还小,还没有成为洋瓦里克小镇的一害。阿依古丽就出生那年秋收季节。艾山江看到孙女出世,破天荒打了二百克苞谷酒,什么也没吃,一扬脖就灌进了肚子。他还说,好年景都是他孙女阿依古丽给全家人带来的福气。

那时的老艾山江,还是洋瓦里克叫得响的大户,虽然他抠门出了名,但是大家在背后还是很佩服他。从父辈那里没有继承多少土地和家产,他硬是凭着自己的双手挣来了这份家业,一家人有吃有喝,牛羊成群,在洋瓦里克也算富人。只是这人太抠门了,每次吃饭都要舔碗,喝一碗乌麻什也要舔干净。知道他的人都说老艾山江的钱不是挣来的是节省出来的。这一点还真不是假话,据说,老艾山江抠门抠到家了,秋天吃煮苞谷,拉泡屎他也要拿个木棍扒拉扒拉,把没消化完的苞谷粒喂鸡。阿依古丽奶奶就常说:你爷爷呀这辈子要是受穷天理不容,他就差一点儿把自己拉出的屎都吃了,你爷爷这辈子不容易,家里人吃饭谁要是掉个饭渣儿,非得挨骂不可。他说:一粒粮食摆上饭桌多不容易,人要流多少汗,你们轻轻松松就掉到地上,一点都不心疼,吃馕的时候都用手接着点儿,再看到你们吃馕不接着,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爷爷唯一不打不骂的人就是阿依古丽,他说,我的孙女是帕夏勒汗,以后我们全家要跟着阿依古丽享福了。

老艾山江是受过苦的人,父辈没有什么本事,给人家大户扛活,自己那点地还不够交税的,算来算去还不如不种,不种不交税种了还要交税。那时候,穷人的日子简直没办法过,税不交不行,可是交了税就没有啥了,时不时马匪还抢掠一次。老艾山江太知道,粮食是老百姓的命根子,不管家里有多少钱,没粮食人心就不稳。粮食充足,干什么心里都有底。有粮食老百姓就不用为了肚子而发愁了,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那几年,洋瓦里克小镇还算太平,马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年多没有光顾洋瓦里克小镇,这是洋瓦里克百姓的福分。

阿依古丽天生丽质而且非常聪明,嘴巴甜又会说,动不动就给爷爷老艾山江唱歌,把爷爷乐得见人就夸他孙女阿依古丽聪明,长大了是要当帕夏勒汗的。可是他没看到孙女阿依古丽当帕夏勒汗,就被马匪给杀了,家也被洗劫一空,大院子被马匪一把火烧了,从此家庭落败,又赶上连年的灾荒,爸爸和妈妈为了节省下粮食给她和奶奶吃,带着两岁的弟弟出外逃荒了。那年,阿依古丽十一岁。

税伯克吐尼亚孜·瓦依提带着几个无赖走在洋瓦里克的街上。洋瓦里克人知道,这几个人一出来就没什么好事,白吃白喝不说,吃完了还要拿着走,税是一个铜板也不会少的。洋瓦里克镇虽然不大,但是也是方圆百里最繁华的小镇,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都是小镇不可或缺的,为了生活他们在洋瓦里克大街上奔波着。

洋瓦里客小镇有三害,马匪和税伯克,还有个欺男霸女的流氓阿巴斯·肉苏力。这三害中尤为税伯克吐尼亚孜·瓦依提最让人头疼,他带着那群无赖经常招摇过市,他们虽是衙门里的人,可是他是掏银子捐来的官,盘剥老百姓他们有的是坏招儿损招儿。据说,吐尼亚孜·瓦依提这家伙原是杀羊的屠夫,看着做官很是吃香,特别是小镇的税伯克,走到哪里都是吃香喝辣的,说一不二,比他妈的县知事还牛气,吃什么都不用花钱,什么好吃吃什么,不新鲜、长得歪瓜裂枣都拿远一点,惹恼了,他翻脸不认人,你就是磕头也来不及了。他就是洋瓦里克小镇人王地主,谁敢不交税他就砸谁的摊,可是洋瓦里克人不敢言语,只要你敢说一句不顺耳的话,你就算倒霉了,那几个狐假虎威的无赖就像一群癞皮狗一样缠着你,直到你把税交了,还要请他们好好吃一顿喝一顿才肯罢休。

巴扎天,洋瓦里克小镇最热闹,周边的老百姓骑着毛驴,赶着马车、驴车奔驰在乡间的土路上,那是乡间最美丽的图画。以至于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新疆很多地区依然如此,一到巴扎天,乡村的路上是络绎不绝的驴车和马车,拉着一家老小赶巴扎。洋瓦里克小镇周边的农牧民最喜欢赶巴扎,到了巴扎天不管农活有多忙,也不管兜里有钱没钱,都要到巴扎上逛一逛。在他们的心里,逛巴扎比干活重要,巴扎过去就要等下一个巴扎天,可活儿不干不会跑,它远远都在那里等着你。实在没钱了,拿上一恰拉苞谷或小麦,或者劈上几捆硬木柴火拿到巴扎上卖,卖了就有钱了,一扭身一家人就可以美美地享受香味扑鼻的热包子、凉面、灌羊肺子,要是再来几串羊肉串,嘴一擦胡子一捋神清气爽,这个巴扎天就很有意义了,也奠定下个巴扎出行的方向。

巴扎这一天,也是税伯克吐尼亚孜·瓦依提最忙的一天。从早到晚,他带着几个人牲口巴扎转转,粮食巴扎转转,木头巴扎转转。把所有的巴扎转完了,中午也到了,他的税也收得差不多了,吃饱喝足了,找一个阴凉处睡上一觉,这一天的工作就算完了。

马匪在老艾山江家什么都没抢到,气急败坏地把他家房子也一把火点了。吝啬鬼老艾山江就这么死了,家也被烧了,可日子还得过下去,儿子麻木提和媳妇搭了一个简易的窝棚,一家人将就地过日子。想把房子盖起来,可哪来的钱,住窝棚虽说简单了一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过了好一阵子,镇上好几户人家出去逃荒了,房子都空着连锁都没锁,马木提就带家人搬进一户空房子,总比住在窝棚里强多了,最起码不用打地铺了。虽然土炕和打地铺区别不大,可老母亲年龄大了,不管冬夏都住惯了土炕,烧把火土炕就热了。人老了,喜欢被窝里热乎乎的,最忌讳冰凉潮湿的地铺。可马匪把房子烧了,想住火炕也是一件难事儿,而自从父亲艾山江去世后,母亲就住在地铺上,老是念叨着父亲,她说:你父亲这个人小气了一辈子,最后呀还是死在小气上,他要是贪生怕死的人,就不会有今天,让马匪杀了。

母亲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不能把老艾山江用生命保留下来的秘密说出去,说出去就会招来祸事。母亲若无其事地捶着腿和腰说:我这腰和腿老是皱皱巴巴的不得劲儿,要是有一盘火炕就好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热热乎乎一焐就好了。自从住进被人家遗弃的空房子,土炕一烧,母亲的腿脚明显灵活多了。白天马木提和媳妇出去找事活儿,能挣一个铜板是一个,一家人坐吃山空可不行,多个铜板就多买点粮食。时下这么缺粮食,早上一个价下午又一个价,钱拿到手里就贬值了。铜板、金子和银子不能当饭吃,唯有粮食最实在。马木提和媳婦一商量,干脆打零工不要工钱了,只要管饭就行。可是越来越难干了,三天也找不到一个活儿干。没事干的人太多了,蹲在街边抓虱子的,坐在墙根儿晒太阳的,他们用不同的方式消磨着自己的时间,消磨着自己的生命。

还好,每天回到家里母亲像变戏法似的,做一锅香喷喷的乌麻什,虽说乌麻什很稀,可一家人不至于挨饿。马木提媳妇发现了这里面有蹊跷,早上走的时候,粮袋子已经见底了,可是晚上回来母亲的粮袋就有苞谷面了,虽然不多可够吃两三天的。问母亲,母亲说是和亲戚借的。

马木提媳妇悄悄地说:这年头谁家还有余粮借人。

儿子马木提也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小夫妻俩商量好了,单挑粮袋子没有粮食那天,他们说是出去打零工,其实他们要看看母亲到底有什么妙法儿凭空生出粮食。他们躲在大门外的墙背后,不大一会儿,母亲就出来了,站在大门口东瞅瞅西望望,才向自己的老房子走去。在老房子母亲还像做贼似的东瞅西望,确认没人跟着才走进那间烧得已经倒塌的西屋,不大一会儿,母亲手里提着一点粮食出来了,看到儿子和儿媳妇愣了一下说: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总有很多事忘不掉,过来看看心里就踏实了。

儿子马木提说:妈妈,别骗人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母亲说:家里没吃粮了,刚出来时,到邻居家借一点苞谷面。

儿媳妇说:妈,你出来时,我和马木提就跟着你,你哪也没去,到了这里你就不见了,出来就手里就多了这袋粮食。妈妈,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母亲想了想,带着儿子马木提和儿媳妇走进西屋,掀开墙角的杂物,带着他们走下地窖,点着墙壁上的煤油灯,眼前一下子就亮了,五六袋粮食靠墙立着。母亲说:你爸爸要是把这些粮食交出去也许就不会死。这是你爸爸用生命换来的粮食,他不让我说,怕招来杀身之祸。

说着母亲就泪流满面,她说:你爸爸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了,他说,他死了,有粮食在一家人就能活下去,要是这些粮食没了,我们都得饿死。

我一直就觉得爸爸太抠门了,干什么都斤斤计较,洋瓦里克镇没人愿意和他打交道。马木提抹着泪水说:没想到,爸爸为了我们连自己的命都舍得。

是呀,你们的爸爸就是这样抠的人。母亲说,这点儿秘密你们也知道了,不知道这些粮食能不能撑过这场饥难。真希望别再闹饥荒,让人过上太平的日子。

儿子马木提说:妈妈,我们夫妻也有事儿想和你商量商量。

母亲望着儿子和儿媳妇说:说吧,你们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比我清楚,只要你们觉得是对的,那就去做吧,和我一个土都埋到脖子的人有什么好商量的,只要能活下来,也就不枉你爸爸被马匪杀了。

现在零工也不好做,几天了连一碗饭都混不上。马木提和媳妇对视一眼说:我们夫妻想出去逃荒,也许能找到一条生路,还可以为家里省下两张嘴吃饭。

母亲说:这不是粮食吗?能撑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要死我们也死在一起。

有了这些粮食我们才更放心。马木提媳妇说,妈妈,我们带着儿子小马木提走,把阿依古丽留在家里,女孩出门在外不方便,她在家也能照顾您。

母亲望着儿子和儿媳妇说:你们定了?

定了,明天就走。听说伊犁的日子好混,我们就到伊犁看看。儿子马木提坚定地点了点头说,我们走了,家里就少了三张吃饭的嘴吃饭,这些粮食也能多撑一些日子。马木提说着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唉!赶上饥荒年了,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那我们就挪挪,也许就真的挪好了,等我们过好了就回来接你们。

第二天早上,奶奶还是打了几个苞谷馕,让儿子和儿媳妇带着路上吃。奶奶眼睛里储满了泪水,抓着儿子和媳妇的手说:走出家门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路上你们互相多照顾一点,出门在外不同在家,啥事都多想几遍再决定。

妈妈从包袱里掰了半个馕递给阿依古丽说:吃吧!我知道你饿,可没办法,赶上了饥荒年。妈妈抚摸着阿依古丽的头继续说:爸爸妈妈走了,奶奶就靠你照顾了,别太贪玩了,奶奶岁数大了,就你们祖孙二人过日子,有很多想不到的事,不明白的多问奶奶,爸爸妈妈出去过好了,就回来接你们祖孙二人。

妈妈说完就背过身去走了。阿依古丽躲在奶奶腋下,看着爸爸妈妈走远。奶奶紧紧地搂着她的肩,奶奶不时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安慰着她。妈妈走出很远了,她又回头大声地喊着:阿依古丽,妈妈走了,你要好好照顾奶奶,你已经是大孩子了,奶奶岁数大了,你的手脚都要勤快一点,别贪玩,别让奶奶多操心。

妈妈扭过身的一刹那泪水像喷涌的泉水,她不想让阿依古丽和奶奶看到自己的眼泪,她抱着弟弟向前快速走去。爸爸站了许久没有说一句话,奶奶抹了一下眼睛说:别傻站着了,赶紧走吧,你媳妇在前面等你呢。爸爸回头看到妈妈已走出很远了,拥抱了一下奶奶,又摸摸阿依古丽的头,对奶奶说:妈,您多保重身体,我们走了,如果外面的日子好混,我们就回来接你们。

爸爸扭过头去追妈妈去了,望着爸爸妈妈渐渐远去的背影,她还是没忍住泪水,她紧紧地抱着奶奶,泪水就像雨滴一樣哗哗流淌。奶奶轻轻地拍拍她的头说:都是大姑娘了,别哭天抹泪的,你看把漂亮脸蛋都哭成了小花猫了。奶奶搂着阿依古丽单薄的肩膀走进院子,她不说什么,从奶奶的怀里挣脱出来,顺着梯子爬上屋顶,对着爸爸妈妈离去的方向望呀望,望了很长时间,可她什么都没看到,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奶奶站在院子里,看着孙女很伤心地哭着,自己心里也像刀绞似的难受,她对屋顶上的阿依古丽说:你爸你妈早就走远了,别难受了,也许过几天他们就回来了,还会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

阿依古丽从屋顶上下来,扶着奶奶走进屋,她把头枕在奶奶的腿上想着心事。奶奶说:阿依古丽,奶奶给你扎小辫子吧,小姑娘还是要漂亮一点,你可不能像那些野孩子似的,没个女孩的样子。

阿依古丽坐起来说:好呀!那就扎十八个小辫子,像花蝴蝶一样在街上飞。她任由奶奶在她的头上扎小辫子,奶奶说:要是有沙枣树胶就好了,抹点儿沙枣树胶这头发至少能坚持半个月以上。树胶抹在头发上又光又滑,苍蝇落在头都要打滑,一不小心就来一个大劈叉,摔得它们呀直叫屁股疼。

阿依古丽抬起头咯咯地笑着,照着镜子左看看右瞧瞧说:奶奶,你的嘴真巧,有了沙枣树胶就那么滑?你看到苍蝇在头上劈叉了?

不用看,那么滑的头发像冰一样滑,能不摔大跟头嘛!奶奶笑眯眯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爱臭美,我的奶奶也这样打扮我,有时候还插上几朵小野花,美的像仙女一样。奶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着院子外光秃秃的树木说:唉!这么干旱的天气,树都旱死完了哪还有沙枣树胶,野花就更难找了,不过我们家的阿依古丽天生漂亮,没有野花也是美美的。奶奶又轻轻地拍拍阿依古丽的满脑袋小辫子的头说:乱了,也没关系,奶奶再给你编。

阿依古丽倒在奶奶的腿上,迷迷瞪瞪似睡非睡。奶奶自言自语地说:你爸爸妈妈也不知道如何样了,走到哪里了,也没让人捎个信来。奶奶问:他们走多时间了?也不知道阿巴斯现在如何样了?

爸爸妈妈走两个多月了。阿依古丽想了想又说,奶奶,我想弟弟了。

我也是,他们三个我都想,出门在外太不容易了,风餐露宿真是够受罪的。特别你弟弟,那么小,就跟着你爸你妈颠沛流离的。奶奶叹息地说,唉!生逢乱世,人的命就不值钱了。

阿依古丽爬上屋顶,面对爸爸妈妈离去的方向望了很久。奶奶仰着脖子手搭凉棚望着她说:看见没有?你爸你妈回来了吗?

她没有回答奶奶的话,默不作声地从梯子上下来,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奶奶扭着瘦弱的身子走过来,把她搂在怀里说:别伤心,这不是碰到饥荒年吗,不然你爸你妈不会把我们撂下的。奶奶帮着阿依古丽擦干眼泪说:以后不准哭了,小姑娘老哭会变丑的。

只要爸爸妈妈回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就是把我变成丑八怪也不怕。阿依古丽说,可是他们现在在哪里呢?要是知道他们在哪里就好了,我和奶奶就不用这么担心了。说着,她叹息地说,唉!爸爸妈妈也是的,也不让人捎个口信,我们也知道他们在哪里,弟弟在干什么。

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容易,说捎个信就捎个信。奶奶笑了,轻轻地拍着她的头说,你去玩吧,别跑远了。

阿依古丽在街上玩,看到一个蓬头乱垢的人靠着墙根儿坐着,再回来时,那个人已经死了,他坐在那里,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人的生命好比一片落叶,轻轻飘飘地就走向了终点。镇子收尸队的人,一声不响地把那个死人装在一架牛车上,慢悠悠地拉到镇子外的乱坟岗埋了。

收尸队只有两个老头儿,镇子上老有外来逃荒的人,有不少人逃到这里就走不动了,想坐在那里休息一会儿再走,可坐下就起不来了,不知过了多久头一歪就死了。人死了,总是要有人收尸,不然人的身体腐烂了,全镇子都飘着死尸的臭味。这两老头儿就是给镇子上收尸的,他们不管死的是什么人,装上牛车拉到镇子外乱坟岗埋了就算完事儿。他们干活时很少说话,却很默契,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哐当一声撂上牛车,就赶着牛车向镇子外走去。搬动死尸对于他们来说,就和搬运土块木头没什么区别,反正埋一个尸体就有三个铜板。收尸这活儿没人愿意干,可这两个老头家里人都逃荒去了,他们不愿背井离乡就留了下来。为了活下去,也为了挣三个活命的铜板,他们就干起来收尸的活儿。

阿依古丽看着他们把那个尸体抬上牛车,又慢悠悠地赶着牛车向镇子外走去,她心里总想哭,哭出来也许好一点,赶上了这个灾荒年头,人的命比树叶子还便宜。那头拉车的牛简直就是一副骨架子,耳朵耷拉着,每走一步都是那么缓慢那么艰难。再看收尸队的那俩老头瘦骨嶙峋,弯着腰驼着背,上身光着膀子,只穿一条满是油渍的破裤子,裤管还是挽起来的。这俩老头儿和那头拉车牛很相配,几乎感觉不到他们身上有肌肉,肋巴骨一条一条看得很清楚,身上就是一层松松垮垮的黑皮包着骨头。阿依古丽看着他们赶着牛车的背影心里很难受,她不知道这场饥饿什么时间才能结束。看着渐渐走远的牛车,她心里在想,一个出来讨生路的人又客死他乡了。

她忽然想到逃荒在外的爸爸妈妈和弟弟,他们现在如何样了呢?弟弟还像以前那么调皮吗?她实在不敢想了,闭上眼睛在心里为爸爸妈妈和弟弟祈祷着。

阿依古丽看到一群孩子都往镇子东边跑,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也跟着跑了过去,她远远地看到那群孩子,在一个馕铺前的筐里拿馕吃,有的孩子拿到了馕就蹲在地上狼吞虎咽,有的孩子拿着馕就往家里跑。她已经很久没吃馕了,天天和奶奶喝乌麻什,肚子什么油水都没有。她一想起馕就馋得咽口水。她真想像其他孩子那样,也去拿一个馕解解馋。可是她没有,只是站在远远地方看着。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她觉得很奇怪,孩子们为什么每天下午都往馕铺跑,那里的馕不要钱吗?她就问路过她面前的孩子说:那馕不要钱吗?

那个孩子看他一眼说:不要钱,你也去拿一个吧,你给爷爷说一声,明天爷爷就在筐里多放一个馕,你就有馕吃了。

说完,那个孩子一溜烟地跑了,可阿依古丽没有过去,还是站在那里看着。

老买买提在洋瓦里克小镇开了一个馕铺,他每天都给镇上七八个穷孩子一个馕。他说,孩子是洋瓦里克的希望,有了孩子洋瓦里克才有明天。每天到下午的时候,他就会把馕放在一个筐子里挂在门前,孩子们总是一拥而上争抢着筐里馕,然后又都蹲在墙根下狼吞虎咽。看着孩子们吃得很香,他的心里很高興,只要孩子们活下来,洋瓦里克镇就有希望。

可是最近他也发现,馕铺不远处有个女孩子,望着狼吞虎咽的孩子和馕铺。她穿戴很整齐,一看就知道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开始他没如何在意,觉得是镇上哪家大户人家的孩子看热闹,可这些天他都见到那个孩子。那天,他忙完手头上的事就走去问:孩子,你是谁家的?

阿依古丽很羞涩地说:爷爷,我是老艾山江的孙女,爷爷死了,爸爸和妈妈为了省下粮食给我和奶奶出去逃荒去了。说着,她就带着哭腔说:爸爸妈妈走一年都没音信了,家里已经没有粮食了,奶奶每天挖野菜扒树皮也吃不饱肚子。

我每天给镇子没饭吃的孩子一个馕,你为什么不过来拿呢?老买买提问。

奶奶说了,连年灾荒谁家都不富裕。阿依古丽说,奶奶还说,爷爷在世时的罪不少人,洋瓦里克人都恨他了,谁会把比金子还贵的粮食白给他们恨的人吃。

老买买提想起来了,虽然他没有和老艾山江打过交道,可他听说过这个人,是个见便宜就捡从不吃亏的人,在洋瓦里克镇是出了名的吝啬鬼,是视金钱为生命的人。据说,这个老艾山江和镇子很多人有过纠纷,吵架打架时常有的事儿,就是他家门前掉下一片树叶你也别弯腰捡,捡了就是一身的麻烦,他会追到你家要回来,还要把别家的树叶揪几片。

老买买提觉得鼻子很酸,牵着阿依古丽的手说:走,孩子,我们去拿馕。

从那以后,阿依古丽不仅每天自己到馕铺拿一个馕,还给奶奶拿一个。镇上人都说老买买提是在行善积德,救了孩子就是救了洋瓦里克镇。还有人说,这年头粮食比金子都贵,能把比金子还贵的馕送给孩子吃,老买买提可不是一般人,说不准是上天派来的神,是来解救我们洋瓦里克镇的。可是老买买提把馕给老艾山江的孙女吃,还是引起很多非议。老买买提听了笑了笑说:我不是上天派来的什么神,碰到了这样的灾荒年,大家紧紧裤带,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哪还有前仇旧怨,能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

老买买提依然每天给七八个穷孩子馕吃。穷孩子的队伍在不断增长,有不少老人也加入穷孩子的队伍。老买买提只好换了一个大一点的红柳筐,在筐里多放几个馕。他知道灾荒迟早是要去的,洋瓦里克镇还会兴旺发达,兴旺发达靠的是人,人都没有了,是没有興旺发达可言的。

天灾已经让洋瓦里克人苦不堪言了,这又加上人祸马匪的掠夺,更使得洋瓦里克人雪上加霜。在洋瓦里克镇四周有好几拨儿马匪,这帮人走了那帮人又来了,把洋瓦里克镇搅得不得安宁,一听说马匪来了,大家又是气又是恨,洋瓦里克人已经过得这么艰难了,他们还来强取豪夺,这是不让人活了。马匪每拨儿人数都不多,有的马匪只有七八个人,多的也就十几个人。人数虽然不多,可是这些人手里有刀,杀人就像剁萝卜,“咔嚓”一声头就落地了。其实赶上了灾年马匪的日子也不好过,出来抢一趟也是很有限,大家都穷,抢不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马匪是什么人,他们要是有人性就不会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了。

下半晌,有人喊了一嗓子,马匪又来了,整个洋瓦里克镇都慌乱起来四处躲藏。几个彪形大汉骑在马上,在老买买提的馕铺停下了。他们是专门来收拾老买买提的。其实因为连年灾荒,所有的人都在忍饥挨饿之中,他却每天给镇子的孩子们馕吃,马匪也是经常空手而归。杀人有什么用,米粮袋里没有粮食,就是把人杀完了,还是没有粮食。可听说洋瓦里克镇有一个老头儿,天天打馕分文不收给穷孩子吃。马匪们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个老家伙不把粮食拿出来给我们,还在那里充大善人。所以这次他们直奔洋瓦里克镇,非要收拾这个大善人。马匪们围着馕铺转了一圈,其中有个马匪外号叫刀疤的拽下脸上的围巾,脸上露出一道很长的刀疤,皮笑肉不笑地对老买买提说:喂,老头儿,听说你很有善心,每天都给那些穷孩子馕吃。我们也很缺粮食,把你的面粉拿出来吧?

这几年干旱收成不好,肚子都吃不饱哪还有余粮。老买买提苦笑着说,孩子们都快饿死了,孩子们活下来我们洋瓦里克才有希望。我们都饿死了,这里就成了死城了。我求求你们,不要和孩子们争这一口吃的,孩子是洋瓦里克的希望。

刀疤马匪举起鞭子就给了老买买提两鞭子,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如果今天你不把粮食拿出来,看我不活剥了你!说着几个马匪们都下了马,刀疤马匪把马鞭往后腰上一插,把蹲在地上老买买提提起来,“咔嚓”一声拔出腰间的腰刀,那把冒着寒光的腰刀架在老买买提脖子上说:老头儿,看见没有?我这口刀可不是吃素的,我稍微一用力,你可就变成尸首了。

老买买提尽力躲避着腰刀寒气,嘴里发出杀羊一样的嚎叫声。刀疤马匪冷笑着说:叫有什么用,你就是把嗓子喊破也没用,只有粮食才能救你。快一点,别让老子在这儿瞎耽误工夫。

那时,人群里走一个女孩,她落落大方步伐坚定地向刀疤马匪和老买买提走来,她边走边说:你们要杀就把洋瓦里克镇人都杀了吧,反正我们迟早都要饿死,一刀下去就来个痛快的,我们也就不为了一口吃的发愁了。

围观的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了,他们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如何这么恶毒,她让马匪把我们都杀了。有人说,她是老艾山江的孙女,叫阿依古丽,她爷爷是个守财奴被马匪杀了,他的孙女竟然让马匪把我们全都杀了。有人小声地说:我们死了,她会得到什么好处?唉!上梁不正下梁歪,没想到老艾山江有这么恶毒的孙女,想把我们全都杀了。

马匪们也都听到说话声扭过头,看到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走了过来,她脸上没有一点惧色,马匪不相信他们的耳朵,瞪着眼睛问:你说什么?

阿依古丽又重复一遍说过的话。她走到老买买提身前,推开刀疤马匪架在老买买提脖子上的腰刀说:爷爷,不用怕,我陪着你,要死我们一起死。

瘦子马匪一把揪住女孩的头发说:小小年纪,你不怕死吗?

怕,可是怕有用吗?爷爷死了,就没人给我们馕吃了。阿依古丽抓着马匪的手,疼痛地皱着眉头说,我和奶奶也得饿死,还不如和爷爷一起死也有个伴儿。

马匪指着老买买提问:他是你爷爷?

不是。我爷爷早被你们杀了。阿依古丽拼命挣脱马匪抓他头发的手说,我爷爷叫老艾山江,就死在你们的手里。我们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你们想怎样就怎样。

马匪想起来了,是那个舍命不舍财的老头子,于是点了点头说:你不会也像你爷爷一样不撞南墙不回头吧?我们只劫财不要命,可碰到你爷爷那样的老财主,不杀人是不行的。

阿依古丽哈哈大笑起来,虽然她的声音很稚嫩,却充满了正义感。她说:你们把杀人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那么振振有词,还有什么做不到呢?你们要杀就先杀我吧,我不忍心看着洋瓦里克的父老乡亲一个个地饿死,更不想看到你们残暴的嘴脸,动手吧。

哟!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胆识,我还是第一次见。马匪说,我们是马匪,不抢粮食我们吃什么?不抢东西我们用什么?马匪都是一副菩萨心肠,还出来当什么马匪!在家陪着老婆过日子算了。

不是,有余粮我们会给,可是没有余粮给什么?阿依古丽说,把仅有的口粮都给了你们,我们就都得饿死,我们都死了,你们还抢谁去!

瘦子马匪一脸凶相地说:我才不管你们死活,老子要活着就要穿衣吃饭。不给粮食,哼!老子就杀人。马匪把阿依古丽摔在地上,顺手拔出腰刀。旁边一个马匪拉住要动手的那个举刀的马匪说:你不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吗?嗯?人都死完了,我们还去抢谁去?马匪临走的时候,还交给阿依古丽一根马鞭子,说,不管哪路人马,见了这条马鞭就没人敢祸祸洋瓦里克镇上的人了。

旱灾过去了,爸爸妈妈也带着弟弟回来了,可奶奶已经去世了。洋瓦里克镇太平了很多年,一直到新疆和平解放,再也没有遭受马匪的劫掠。

那年,阿依古丽被马匪抓走后,她并不想嫁马匪头子乌斯满江,逃过很多次,可都被乌斯满江找了回来。乌斯满江也不难为她,任由她在黑山頭胡闹。

乌斯满江原本也是洋瓦里克人,其实年龄也并不大,三十岁刚出头,也就比阿依古丽大了十六岁。他起初在洋瓦里克加入了哥老会,当时新疆各地铲除帮会,哥老会和当地人勾结杀了地方官员,阿克苏知事非要把帮会铲除掉,哥老会不少人被抓,有的人当众枪毙,有人的被抓就不知去向,一顿严刑拷打死了,趁着天黑挖个坑就埋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不了了之了。尔后各种帮会也随着国民党骑兵五师的介入土崩瓦解。

事发时,乌斯满江发觉不对劲儿就跑了,可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他就投奔了当地马匪吐尔洪·尕依提。在一次抢劫商队过程中,吐尔洪·尕依提不幸中枪死了,因为乌斯满江马上功夫好,和马匪们关系都不错,其他马匪就推举他当老大。乌斯满江在抢馕铺老买买提时,就看上了阿依古丽,他发誓这辈子非娶阿依古丽做老婆不可。漂亮只是一方面,他更觉得这个女孩子有一身的正义,而且勇敢、智慧,她每说一句话你都会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就在阿依古丽十五岁那年,他把她抢上了黑山头,准备完婚做压寨夫人,可他并没有强行举办婚礼,他在耐心等待阿依古丽的同意。

阿依古丽逃跑几次都没有成功,她觉得她要改造乌斯满江,改造这帮马匪,让他们不要再打打杀杀了,马匪终归不是正常人过的日子,无论什么政府,只要腾出手来,都没他们的好日子过,剿灭他们也只是迟早的事。她想好了,就和乌斯满江面对面地坐着,乌斯满江说:如何?想好了?

阿依古丽面无表情,看着乌斯满江说:你觉得当马匪可以当一辈子吗?

不知道。乌斯满江说,但是现在我觉得很好,有吃有喝不是很好吗?

那你们以后呢?继续为非作歹,你觉得骑兵五师能饶了你们吗?阿依古丽问,你们能打过骑兵五师吗?你们这几十条抢能抵挡多长时间。你想过了没有?

阿依古丽一连串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说老实话,乌斯满江从来没想过这些事,一下子摆在面前时,感觉自己和兄弟们只有死路一条,他突然感到后背发凉,他坐起身子,把翘着的二郎腿也拿下来说:那你说,我们该如何办?我们也骑在驴背上了,想不干了可下得来吗?谁能给我们这些兄弟一条生路?我们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为什么不过呢?以前做了那么多的坏事,现在说不干就不干了,我想没那么简单,不是我们在这里聊天,几句话就说完了,我们的手上都有人命。

阿依古丽说:也没你说的那么复杂,以前做错了,从现在开始我们改正错误不做了,以前的老路不走了,重新做人重新做事。

你只是上嘴皮和下嘴皮子一动说说而已,我们可是亲身经历者,刀子拔出来是要见血的。乌斯满江说,假如有人让我们坐几年牢就不再追究以前的事情,我们都愿意,可是,可是有这样的好事吗?

阿依古丽心里很清楚,他们知道都干了些什么,当然是死有余辜,但是要把一帮脱缰了的野马归置起来,是要费很大力气的。她依旧心平气和说:乌斯满江你不要激动,你听我说,如果合理成立,你就不要吭声,如果有异议,你再说话。

乌斯满江说:可以,我愿意洗耳恭听。

阿依古丽坐直身体说:我这几天在黑山头也看了,这里的草场非常好,养几百只羊牛是不成问题的,也可以开垦一部分种小麦种苞谷。我还想在洋瓦里克镇开办饭庄、大车店、布店、铁匠铺、粮油店、帽子铺和鞋铺,还愁这些弟兄没事干,黑山头有粮食和肉,在镇子上我们有买卖,这样我们慢慢地就有钱了,兄弟们也可以娶老婆生儿子不是很好吗?当马匪连老婆都娶不上,你说多没意思。

乌斯满江苦笑着说:我们这张脸洋瓦里克人谁不认识。

阿依古丽说:放心吧,化化妆,再买一身洋装一穿,谁还认识你?

没几天,洋瓦里克镇来了几个阔老板,他们租了房子开起了饭庄、粮油店,乌斯满江一转身就变成了胡西马尔大巴依。

茶馆里依然有很多人喝着茶吃着瓜子,他们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胡西马尔大巴依。有人说:我觉得挺奇怪的,这个胡西马尔大巴依我在哪里见过,可是就是说不好,他如何那么像马匪乌斯满江呢?

有人就接着他的话说:你可得了吧!乌斯满江是什么人?是马匪。胡西马尔大巴依又是什么人,大巴依。这两个人如何扯到一块儿了。我说你这人干别的没本事,编排起来人来倒是有一套。

又有人说:唉!你还别说,我看他也像乌斯满江。但是现在人家可是我们洋瓦里克镇最大的富商,就连县知事都要敬他三分,我们这些小草民就别瞎猜了。你们有本事你也去当马匪去,转回头来再开办这些大大小小的买卖。

有人说:算了算了,都别为这事儿瞎呛呛,把我们自己日子过好了比啥都强,管那些闲事干啥,属于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出门貂皮大衣羊羔高筒帽子,还穿着大皮鞋,关我们啥事儿?他就是马匪也不关我们的事。你们看看人开办的买卖一家接着一家。我听说,在街西边又开了一家同来顺大车店。那人叹息地说,唉!我担心,我们的生意早晚都被他抢了去。

那年冬天,阿依古丽和胡西马尔大巴依结婚,在洋瓦里克镇举办最隆重的婚礼。有人说她曾被马匪抢走了。她却说:我被马匪绑走一点都不假,可当天晚上我就从马匪手里逃了出来,前两年不敢回来,就在外地谋生了。这不,看到现在的洋瓦里克也太平了,我也想家了就回来了。现在在胡西马尔的饭庄做工。说着,她理了一下飘飘长发说:女人迟早是要嫁人的,现在碰到胡西马尔大巴依,我也算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街坊邻居们以后常来常往,走到哪里都不如自己的家乡好。

胡西马尔大巴依和阿依古丽成了全镇最富有的人,早已没人记起曾经的马匪乌斯满江了。他们在洋瓦里克镇生意越做越大,那帮马匪兄弟也都成经营能手,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洋瓦里克镇有一半生意是他们的买卖。

新疆和平解放后,阿依古丽在洋瓦里克镇经商,公私合营后她当经理,胡西马尔在镇子上经营着一家首饰店,生意一直很兴隆。维吾尔人结婚前,下聘礼结婚都要买金银首饰,胡西马尔经营的首饰不掺假,深得老百姓的喜欢。

阿依古丽在一次赶巴扎的时候,她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可如何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后来,她和胡西马尔说起,胡西马尔提示她,她才想起来了,那个人经是曾来过洋瓦里克镇的马匪。她劝马匪自首,她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承担责任,以前你走错了路,现在你就要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躲是躲不过去,投案自首自己也能过几天安稳的日子。

那名马匪到派出所自首,因为没查出过多的坏事,根据自我的交代也没什么大罪就放了出来,再也不用过躲躲藏藏的日子了。

那时候,洋瓦里克镇一如既往繁华和热闹。20世纪80年代初,阿依古丽退休了,她和胡西马尔过着清闲自在的生活。胡西马尔和阿依古丽都老了,一头银白色头发,就连胡西马尔的胡子都白了。他比阿依古丽大十六岁,但是他牙口和胃口都很好,一顿一碗羊汤泡馕,吃完了再来个回笼觉,别提有多舒坦了。

阿依古丽老了,大家尊称她阿依沙汗。孙子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嘴里唠叨着:慢点儿跑,小心摔了。

阿依沙汗和胡西马尔坐在小广场上,看着洋瓦里克街上来来往往的后辈们,她拍着胡西马尔手臂说:年轻真好,有犯错误的资本。

胡西马尔抬起浑浊的目光,看着花枝招展的年轻人,他轻轻点着头,很多很多往事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说:马匪乌斯满江死了。

乌斯满江早死了。阿依沙汗笑着说,只有供销社主任胡西马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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