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冯道来到后周开国皇帝郭威的陵前，他让所有随行的官员及侍卫都呆在门外，他一个人走进去，跪下来，给郭威的陵墓磕头。磕着磕着，忍不住低低地哭诉起来。
“陛下，老臣来看您了！老臣今天是一个人来的，所有的人都被老臣关在门外了，老臣不让他们进来，是因为老臣想给您说说心里话，老臣不想让他们听见。
“老臣这一生有几个朋友，龙敏、高德亮、姚洪。但是高德亮和姚洪都先后死了，龙敏没有死，但他的心死了，他到乡下隐居去了，现在老臣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以前老臣心里有话的时候，喜欢请他们到小酒馆去，点几个菜，要一壶酒，细细地喝，慢慢地说。但是现在他们都离老臣而去了，老臣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老臣以前还有一个敌人，李小喜。他几乎是老臣这一生唯一的敌人，其他所有的人，都与老臣关系不错。但即便是这个敌人，老臣也能和他说心里话。甚至和他说话比和朋友说话更痛快。但是，这个敌人，他也死了。
“陛下，老臣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了，只有和您说话了。老臣一生伺候过很多君王，这些君王，不管是开明的还是残暴的，老臣都从来没有对谁推心置腹地说过话。就是您，当您活着的时候，老臣也不敢这样和您唠叨。因为您毕竟是君王，君为臣纲，谁敢与君王推心置腹，那简直就是与虎谋皮啊！虽然您作为一个贤明的君主，老臣对您相当佩服，但老臣在您面前仍然是该说的才说，不该说的绝不会说的。
“现在老臣对您说，那是因为老臣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了，那是因为您已经听不见了……但是陛下，老臣是多么希望您能够听见老臣说话啊！老臣情愿不和您说心里话，老臣愿意您活着。
“陛下，您如何就驾崩了呢？您还不到五十岁啊。您这个年纪，正是年富力强大有作为的时候啊，老臣都七十多岁的人，活到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的时候，还赖在这个世界上，您为什么就要那样慌慌张张离去呢？您活不到七十岁，再活十年也可以啊！
“陛下，您要再多活十年，您知道会是什么样一个结果吗？国内那些拥兵自重的节度使，凭您的魄力，您会一一把他们解决掉，让中国再不会出现藩镇割据这种混乱的状况。陛下，这个不容易，这样的乱象，是从前唐安史之乱后就延续下来的，近二百年了啊。但是陛下，老臣坚信如果您再活十年，一定能够解决这个问题，还天下一个太平！
“如果陛下还活着，百姓就能真正过上一段安定的甚至可以是富裕的日子。这一点，老臣也是坚信的。陛下已经开始给百姓带来希望了，陛下的富国安民措施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收到效果，老百姓愿意种庄稼了。只要国家不乱，朝廷政令不变，陛下，这种景象的出现是肯定的。
“如果再有十年，当陛下解决好国内的问题后，就可以有足够的能力解决北边的汉，南边的唐、蜀、平等割据国家，实现这块土地真正的大统一了！
“陛下，如果您还能再活得稍长一点，老臣还想让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老臣和龙敏雕版刻印了一套经书，这是从唐明宗皇帝时就开始实施的一项庞大工程，历经艰辛和波折，终于在汉隐帝时期完工了。虽说早已完工，但是老臣一直不愿意拿出来，因为老臣没有找到一位重视文化重视儒教的皇帝。您的登位让老臣心里敲了几次鼓，老臣几次想向您报告，想把这套书拿出来，让您颁行于世，让全天下的官员和读书人都来读这套经书，让谦让崇礼的道德风气重新回到这个世界。老臣知道您肯定愿意这样做。但您从上台到现在，都还一直忙不过来。老臣本来是想让您忙完了再郑重地向您报告的，可是，您却英年早逝了，老臣再也没有机会了！
“陛下，新皇帝告诉老臣，他要亲自带兵去攻打刘崇，他还要剿灭汉，唐、蜀、平等周边割据国家。当时他征求老臣的意见，老臣给他唱了反调。惹得他很不高兴，认为老臣老了，干不了事了……
“其实，老臣何尝不想实现国家的统一呢。但是，老臣担心啊，新皇帝这么急不可待的，能实现国家的统一吗？
“从梁开始到现在，也就半个世纪，国家却换了五个朝代了，那么多皇帝，谁不想统一国家，谁不想建功立业？但谁实现了这个目标？所有这些老臣都是经历过来的，老臣看得很清楚啊！
“不但不容易，最有可能的就是因为动了这个心思的人，最终亡国！
“当一个朝代刚建立起来的时候，看起来一切都非常美好。梁太祖、唐庄宗、唐明宗、汉高祖，这些皇帝哪一个不是雄才大略的？但是一旦他们去世，他们一手建立起来的国家迅速就乱了，后继者无一例外的都被别人推翻！陛下现在的状况和这些皇帝有什么区别？新皇帝会不会又被推翻？这是偶然的现象还是历史的必然？唉，老臣真的很担忧啊！
“老臣唯一想到的原因，就是这些雄才大略的帝王都活得太短了！如果他们能活得长一点，他们就有时间解决那些问题，从而给后代留下一个清平世界。可是他们活得太短了，他们给后代留下的都是烂摊子，而后代无论在权威上还是在能力上都不能和他们的父辈相比，所以被推翻也是必然的呀！
“你们都是能做大事情的，为什么老天却偏偏让你们短寿呢？而老臣，百无一用，尸位素餐，为什么偏偏活这么长？老臣真不知道老天是如何安排这寿命的！
“陛下啊，老臣不知道新皇帝明不明白这个规律？不知道新皇帝发没发觉国内潜在的危机？他却已经不管不顾地带着军队出去了。如果打败了，或者新的动乱爆发了，那将是多么可惜啊！
“老臣说可惜，那是因为新皇帝迎来了一个崭新的局面，由于陛下平藩镇、兴农桑、抑权臣，可以说，已为新皇帝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是这个基础还不牢，新皇帝必须要继续按照陛下的策略，把这些延续下去，到真正强盛的时候再去做统一天下的大事情，那才是上策啊！反之，如果慌慌张张就出兵定天下，一旦失败，陛下以前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陛下，您说老臣能不着急吗？
“但是老臣老了，老臣说的话不起作用了，新皇帝觉得老臣无用了，新皇帝有自己的想法……
“也许，不只是陛下，在很多人眼里，老臣早就老了，早就不该留在这个世界上了。老臣几十年来，一直身居高位，数次当宰相，不当宰相，也位列‘三师’、‘三公’，却似乎没什么作为，留下来还有什么用呢？老臣一直抱定救百姓于水火的目的。但是直到现在，百姓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别说别人，就连老臣自己也觉得自己实在惭愧啊……
“老臣曾写过一篇《长乐老自叙》，在那文章里面，老臣表达了快乐安恬的心境。其实，老臣哪里是那样的心境啊，那都是老臣写给别人看的，是作为遗嘱留给这个世界的！老臣的内心苦不堪言啊！
“陛下，今年老臣已经七十有三了，老天即便再想老臣活下去，恐怕也已经不好意思了！陛下，老臣可能马上就会来见您了！老臣真的不想再留在这个世界上了，因为老臣害怕又经历一次改朝换代的痛苦！老臣却又真的怕来见您，因为老臣怕您问老臣辅佐新皇帝的事情！
“老臣活也不是，死也不是，老臣该如何办啊……”
祭拜郭威墓回来没过几天，冯道就去世了。
死的时候，他谁也不看，谁的话也不听，孙慧娘和冯吉撕心裂肺喊他他也不应。就一直那么闭着眼睛，嘴里不断念着《道德经》，直到彻底停止呼吸。
冯道死后，柴荣对他相当重视，辍朝三天，册赠他为尚书令，追封为瀛王，谥号“文懿”。
冯道死后，朝野一片哀痛，百姓都自发起来哀悼他，他出殡的路上，纸钱灰堆积了数寸之厚……
冯道死后五年，柴荣也死了。
不久，柴荣的大将赵匡胤也像当年郭威一样，被哗变的士兵黄袍加身做了皇帝。这样，就像冯道曾担忧的那样，真的改朝换代了。
不过，冯道没有料到的是，虽然同是改朝换代，但这一次却是走向了大统一，而郭威与柴荣的努力也并没有白费工夫，他们为赵匡胤实现大统一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历史没再重复，统一是永恒的主题。
（以上内容摘自张生全的长篇传记《不倒翁冯道》，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年9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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