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情花,镇疫草|沈胜衣

庚子新年以来,“太平草木”开春:读一点北宋“太平三书”(太平兴国年间全面辑编前代文献的《太平广记》《太平御览》,以及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和宋代崇医背景下涌现的多部本草名著。这是因今年的个人读书主

庚子新年以来,“太平草木”开春:读一点北宋“太平三书”(太平兴国年间全面辑编前代文献的《太平广记》《太平御览》,和地舆总志《太平寰宇记》),以及宋朝崇医背景下涌现的多部本草名著。这是因今年的个人读书主题顺延至宋代,也是在新冠肺炎疫情蔓延肆虐之时,以吉利书名以及药物内容作为祛灾祝祷。

这些巨著繁富浩博,我只选览了应合年时的动植物部份,重点是搜觅鼠年草木典故。尽管,关于鼠向来没什么好话,即便与植物的关系亦然,如《诗经》名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老鼠与民争粮,从一开始便是人与庄稼的对峙面。但“鼠”与“书”、“树”谐音,故在书中缀拾一些相关花草,亦为好焉。

丽人蕉间痴情鼠

李昉等编《太平广记》的鼠之卷,收录了历代很多负面故事(如人对鼠的一向印象)以及正面记载(如鼠报恩救人、鼠助人富贵、见鼠舞为吉兆),最使我注视的是下列一则:

飞鼠,多出交趾及广管陇(泷)州,皆有深毛茸茸然,唯肉翼浅黑色。多双伏红蕉花间,采捕者若获一,则其一不去。南中妇人,买而带之,以为媚药。

——在岭南的红蕉花中,栖息着成双成对的红色飞鼠,它们相伴甚笃,如果一只被人捉走,另外一只决不肯逃去,人们视之为情爱意味,迷信的女人把它们当作可吸引异性的迷药、像饰物同样买来佩戴。这情形很是诡异,却也诡丽,那红艳花间相爱相守的红飞鼠,是颇有情味的意象。

该条是转载唐末在广州任官、假寓的刘恂所撰《岭表录异》。我因之去查原书,却另有发现:商璧等《岭表录异校补》的注释中说,这写的是蝙蝠,土语称为飞鼠。

再牵联读相关书。刘恂以前不久也在广州仕进的段公路写过《北户录》,已有相似记载,所述与《岭表录异》略有出入,但明确说是“红蝙蝠”,并点出其“背深红色”。更早一些,段成式《酉阳杂俎》便有“红蝙蝠”条,引用他人对他讲述:“南中红蕉,花时有红蝙蝠集花中,南人呼为红蝙蝠。”这似乎是最先的出处,看来属于唐朝广为传布的岭南趣闻,而段公路、刘恂以亲自入粤的阅历,对此一再深刻细化记叙。

综合以上资料,红飞鼠原来即红蝙蝠。事实上,鼠以及蝙蝠由于形似,常被联络在一块儿,同出于李昉等编的《太平御览》引古书谓:“百岁之鼠化为蝙蝠。”而让人不堪的是,这次新冠肺炎的源头,极可能就是蝙蝠。

只是,蝙蝠虽身携多种病毒,本来自幽居深岩穴穴,无碍于人,是人类扰乱自然环境、进食被其传染的野生动物(甚至吃蝙蝠本尊,《北户录》便有记载,称“其肉甚美”,食之可长寿羽化;苏轼诗《闻子由瘦》,也说他南贬期间所食有“薰鼠烧蝙蝠”),以此陋习,才染病而成疫灾的,不能怪到蝙蝠头上。对此,老友罗生开玩笑说:红飞鼠因人类捕杀失去伴侣,失恋以后伤心过度,迷失了自我,情绪失控遂成“鼠疫”了。另外一方面,蝠与“福”同音,在传统中本是吉利物,古画有钟馗蝙蝠图,乃驱鬼纳福之意。故此,鼠年在书中遇到这痴情鼠,也可算是以读解毒。

红飞鼠的传奇从唐到宋一直流传,除了了《太平广记》引用《岭表录异》,钱易《南部新书》也将《酉阳杂俎》那几句话稍为改动收入:“南中红蕉花,色红,有蝙蝠集花中,南人呼为红蝠。”——请注意,这一前(《酉阳杂俎》)一后(《南部新书》)两处,视角是首先落在红蕉花上的,不像中间的《北户录》《岭表录异》《太平广记》,从飞鼠蝙蝠说起、以之为主角。是的,这个故事还有一个重要元素,即红飞鼠寄居的红蕉,以此才形成美艳画面。

关于红蕉,宋朝从苏颂的《本草图经》到陈景沂的《全芳备祖》等草木专著,都陈陈相因地提到:甘蕉(即香蕉)中花色“红者如火把,谓之红蕉”。但这似乎只是一种蕉的别号,并不是通常作为独扬名称的红蕉。乐史《太平寰宇记》的“岭南道”记各地土产,其中梅州有山蕉,昭州(今桂林一带)则有红蕉,但亦语焉不详。

对此,另外一位宋人范成大给出了谜底。他曾经执掌广西军政,通过在桂林的实地调查以及见闻写成的《桂海虞衡志》,之中各种“蕉子”以外,还有一则“红蕉花”,即是不属于芭蕉、香蕉的另外一种植物。他描写此花:“叶瘦类芦箬,中心抽条,条端发花……色正红,如榴花荔子,其端各有一点鲜绿,尤可爱。春夏开,至岁寒犹芳。”胡起望等《桂海虞衡志辑逸校注》说,这是丽人蕉,并引宋人宋祁《益都方物略记》、明人王象晋《群芳谱》等为证,还指出在宋朝已植为观赏花卉。

许逸民的《酉阳杂俎校笺》,也引了范成大的记载来注解那些红蝙蝠聚焦的红蕉,说俗称丽人蕉。还有,范成大的部下周去非仿照《桂海虞衡志》撰写的《岭外代答》,基本袭用了前者的红蕉花内容,杨武泉《岭外代答校注》亦云,此即丽人蕉。

作者家居左近的河边的丽人蕉

真实的红蕉是丽人蕉,已成定论。它属于丽人蕉科,与芭蕉科的芭蕉、香蕉其实很不相同,没有后者那么高身大叶,更没有可食用的蕉果,但一样是受人喜爱的园林植物,形态美,花朵大,花色艳(不限于正红,还有浅红、黄、橙等),花期长,至今都常见用作绿化栽培。——十余年前我游湖北,在这次新冠肺炎的发源地武汉,买过真柏著《花花草草的七情六欲》,里面丽人蕉一篇指出其“花色俱靓,茎叶俱美”:花朵炫目,火热焚烧,枝叶也动人,“宽厚大方”;并盛赞其随处可生的适应性,能净化有害空气以及污染水体。当此疫中,读这样的记叙别成心味。

再说红蕉与芭蕉之辨。陈菲等著《唐诗花园》,在同类书中难得地将二者区分开来,分两章介绍相对于应的唐诗。确切,原产热带的红蕉,在唐朝就已为来到南方的文人瞩目,柳宗元、李绅、徐凝、韩偓等都留下过专题诗文,我去年写的《大唐两广,草木三生》已谈到过,不多赘言,但要再次转引薛爱华《朱雀:唐朝的南方意象》的一句话:“红蕉在古代诗词中备受赞扬,它与这片朱雀的领土相得益彰。”——该书独到地指出,岭南以其自然环境,颜色主调是红,独有的红色花卉以及果实最能代表当地本色。

这“绿罗丛里著朱衣”(宋人胡用庄《咏红蕉》)的花间,还生活着红色的飞鼠,一静一动红中红,更加耀眼。而古代绘画、磁器中常呈现红色蝙蝠,寄意“鸿福”。然则,如果咱们不将疫情迁怒于蝙蝠的话,新年记此,亦为红艳艳的吉祥喜庆。

此外,丽人蕉一位也给这个意象增加了韵味。该名称从前引《群芳谱》可知,自明朝起已呈现。(另于雷寅威等编选《中国历代百花诗选》检得,确是最先在明代有皇甫汸等人赋咏《题丽人蕉》。又明人高濂《遵生八笺》记“红蕉花二种”,谓:“种自东粤来者,名丽人蕉。”)或许由于叶子与芭蕉类似,人们用“蕉”命名、乃至视为蕉的一种;而因花朵的鲜艳、姿态的曼妙,遂被以“丽人”为喻。——如真柏说的,丽人蕉之名“妩媚而亲切”,它“也的确不虚此名”。而红飞鼠在丽人之花中痴情相依,真是可爱的图景了。

所以,这丽人红蕉可谓鼠之情花。——

周作人《雨天的书》中《家乡的野菜》记曰:“黄花麦果通称鼠麴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季采嫩叶,捣烂去汁,以及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下述他家乡浙江旧时清明先后扫墓,会以之作供品。另“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春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先后多食之”。

郭宪《那些花儿》中《清明菜,清明粑》写道:清明时节,清明菜即鼠麴草生长蕃庑,花叶“黄绿相映,也是山城的一道景色”。“外婆将咱们采摘回来的清明菜用水淘去泥沙……切成短短的节,掺进面粉里调成稠稠的面糊,那面糊就绿莹莹地可爱……在锅里浇上一点油,舀上一瓢面糊,薄薄地摊在锅里,借着火力以及滚油,那面糊就变为了一张漂亮的清明粑,黄黄的面皮透着亮,悠悠地散着香气,可可地吸惹人。”(这是作者在重庆的儿时旧事,但该书是我十余年前在宜昌买的,由此也就唤起对疫区湖北的印象以及怀想。)

作者昔年武汉游的旅途书

需要说明的是,这些糕点,各地除了了叫法以及做法不同(如还会包着咸甜不一的各种馅料),用作材料的植物也不止鼠麴草,还有艾草等。但这艾草又不同于一般中医药用、常见于端五民俗的正宗的艾,而是野艾蒿或蒲月艾。(以上种种,宋乐天《无尽绿》中的《青与清明果》,蔡珠儿《种地书》中的《艾之味》,殷若衿《草木有趣——随着二十四节气过日子》中的清明一章,都有详实介绍。)我所在的莞邑,至今仍维持清明时节吃艾角的传统习惯,那些加入米粉做成面皮、染色添香的野草,除了了艾,就有鼠麴草(邻邑惠州的老友严君则见告:当地做的粉果,也会在面皮里揉入土名叫艾的鼠麴草)。艾角的碧绿色协调独特清芬,是我的春日乡土记忆。

上述背景多为清明,但也有其他节日的。如严君说的惠州做粉果,是在冬至以及除了夕(用的是上一年采收晒干的鼠麴草)。又如周松芳的《广东味道》,讲潮州特点的粿,其中“春节有鼠曲粿,系将鼠曲草熬成汤汁,调入粿皮,裹馅压模,置叶上蒸熟而成”。此外就是前面提过的《荆楚岁时记》所载农历三月三,沈书枝《八九十枝花》中的《艾蒿与鼠麴草》,记她的故乡安徽用新采的鼠麴草做青团,也是在三月三的。

南朝梁代宗懍的《荆楚岁时记》所云:“三月三日取鼠麴汁,蜜以及为粉,谓之龙舌粄,以厌时气。”后来还被收入唐人韩鄂《岁华纪丽》、宋人陈元靓《岁时广记》的三月三上巳节部份。另外,近代王蟫斋《月令琐事诗》的三月三日一首有云:“染罢高丽青艾饼。”自注典出《宋史·高丽国传》:“上巳日以青艾染饼,为盘馐之冠。”可见这类三月三艾饼(如前述,应包括了鼠麴草)在宋朝流传远至朝鲜,还是该节日的顶级食品。

三月三上巳,是我很感兴致的古代重要节日,喜欢其水滨洗涤、祓禊祈福的古意,以及后来演化出的曲水流觞、踏青游春等风尚,正如《荆楚岁时记》在“取鼠麴汁……”以前记:“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沼泽间,为流杯曲水之饮。”现在才喜悉,除了了这种已熟知的赏心乐事,原来还有制食鼠麴汁龙舌粄、青艾饼的古风。这也对的,上巳的发源是洗垢消灾,人们要用香薰草药沐浴;而鼠麴草或艾草,可入药医治肺炎等,且有香味,正可兼辟邪之效。——《荆楚岁时记》记叙的古荆楚地区,即湖北,恰是这次新冠肺炎疫情的重灾区,借此也祝福可如鼠麴草之“压时气”(驱镇时疫),早日祛除了疫病。

作者写罢本文当日,刚好在自家花盆发现野生的鼠麴草

最后,是与名称有关的。“镇疫草”只是我给起的名字,至于正名鼠麴草,“鼠”字当如前面说过的、形容其叶如鼠耳;“麴”,李时珍《本草纲目》解释,是指“其花黄如麴色”。麴(曲)乃麦、豆等制来酿酒或做酱的发酵物,上面长着灰尘般的黄菌。古人似乎颇看重此物此色,衍生了“麴尘”等词,因而用来命名这类黄花小草,应是出于喜悦的心境。

上面还谈过鼠麴草的一些别号,但我更感兴致的是在《太平广记》读到的一则“无意草”,说:“蚍蜉酒草,一曰鼠耳,象形也。亦曰无意草。”该条出自《酉阳杂俎》,许逸民《酉阳杂俎校笺》注释说即鼠麴草。

《本草纲目》也引用了这则记载,猜测多是“蚍蜉食此,故有此名”。无非,蚍蜉酒草一位中还有个“酒”字,我想大概亦由麴延伸而来;蚍蜉是大蚁,它们吃鼠麴草,让人联想到形如蚂蚁的酒上浮滓泡沫(白居易“绿蚁新醅酒”便是这类“酒蚁”)。至于无意草,李时珍没有说明,不知典出为什么。但《太平御览》引三国魏时张揖撰《广雅》:“无意,鼠耳也。”可见此名发源很早。

“无意”,这个词让我低徊。“于心无事,于事无意。”既高迈圆融又虚空倦慵。“从此无意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唐李益《写情》)惆怅至极的决绝。而拜网络搜寻之便,查到我今年主题宋的重点人物苏轼,也屡次写过“无意”,之中很多源出于他服膺的陶渊明之《归去来辞》“云无意而出岫”,表达相似的出处心情,如《以及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望云楼》:“出本无意归亦好,白云还似望云人”等等。另外《送范景仁游洛中》:“得酒相逢乐,无意遇所安。”反应了苏东坡的注重友谊、豁达乐天、随遇而安。这两句诗正好将蚍蜉酒草与无意草二名结合在一块儿了。是啊,天地不仁,人如蝼蚁,但正因而才要相互珍视而勿彼此伤害(老友李兄的意思);世事纷扰,不过麴尘,但正因而对再糟糕糕的遭受亦可鄙弃之而自乐自安。聊尽杯中酒(忽想起曾经在武汉喝过很酣畅的酒……),无意且去来。

——行文至此,前线疫情仍然严峻,说这些话,进而包含写这些花草小情趣,似乎有点阔别现实而无意无肝了。但是,我在鼠年读的第一本书、E·B·怀特的《精灵鼠小弟》,有段对话印象深入:“你先告知咱们,什么是重要的?”“幽暗下昼到头来呈现的一束阳光,音乐的一个音符,一个小宝宝脖子后面的香味……”是的,在生死大役以外、在各尽职责之余,对这样的日常美妙点滴,一样应当看重。就像鼠麴草,不无悲冷气息,除了了曾经相伴宋徽宗的清明涕泪,还有它制作的黄花麦果糕,如周作人所记,是用作清明扫墓祭祀;但是,这些青团在供奉死者的同时,亦供人们分享,且像《证类本草》等说的:“食之甜蜜。”这是一个很好的意味,是面对死亡暗影的生活姿态。什么是重要的?或许就包含心系防疫的同时,仍可以无所系心于苦涩、而守护一点点家常的甜蜜吧。

2020年2月8日、元宵节,新年启笔;

2月19日、雨水节气,重温自己昔年游鄂的书籍、纪行、照片(原来不少美好的花草,都是在湖北及武汉首次认识的),完成初稿;

鼠年正月收结的2月22日,修订二稿——是日偶然发现,阳台花盆居然野生了几棵鼠麴草,此乃首度飞来我家,刚好佐我此文,岂非天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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